“八岁那年冬天,我堆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雪人,它的眼睛是棕色的,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它,它曾答应帮我保守秘密。”
1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深夜里,雪纷纷落下,四周寂静无声,我一边擦着七星灯,一边讲着云游期间的陈年旧事,小徒弟听着我的絮叨昏昏欲睡。
突然,道观的破木门被敲响,我打开门,一个睫毛挂满霜雪的年轻女孩出现在眼前,女孩衣着时尚,长眉细眼,头上却插着一段枯败的花枝,这与她周遭的气场格格不入。细细一看,她的脊背有些佝偻,似乎是受过严重创伤。
“我想请道长帮忙寻一个人。”女孩开口道。
2
寻人是我的拿手绝活。
七星灯是师傅传下来的宝贝,据说是由汉代一位道家尊师制作而成,灯罩取材自南海深处归墟之境的灵龟皮,聚满浩气和灵气,灯内分布着两圈烛火,内圈为七盏,外圈共十二盏,分别代表着人的命格和方位,是寻人的灵器,将所寻之人的贴身之物入灯焚化,便可在灯火的指引下寻得此人行踪。
女孩取下头上的花枝,我皱了皱眉,剪下一段投入烛火中,灯内烛火摇摇晃晃,闪了几下竟熄灭了。小徒弟撇了撇嘴,好像在说这破玩意也不咋地啊,平时还当个宝贝供着。
我思来想去,什么人的命格能让七星灯熄灭呢?只有一种可能,七星灯主火,能让七星灯熄灭的命格必然是极寒的水。
“说说你要找谁吧,或许可以找到一丝线索。”
3
女孩的名字叫李恪,是个花滑运动员。她天资出众,训练又刻苦,是个天赋和勤奋共存的好苗子,在冰上起舞时轻盈梦幻,与晶莹的冰雪和澄澈的天空融为一体,像一缕风肆意游荡在天地间,观者无不心旷神怡。
李恪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职业花滑运动员,站在国际赛场上一展风姿,为此她牺牲了童年,掩盖住所有的欲望和疲惫,当其他小朋友无忧无虑地玩耍时,她已经站在训练场上开始一板一眼地练习着每个动作,小伙伴们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时,她面对的永远是教练严格到苛刻的面孔。
她几乎没有朋友,八岁时的一个冬天,外面下了一场大雪,雪对年轻一代的孩子们是个稀奇物,小朋友们欣喜得在雪地里撒欢,李恪很想加入小伙伴们的行列一起玩耍,但她并不知道该怎样和小朋友相处,她的世界里只有训练。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
于是李恪独自在训练场的冬青树边堆了个雪人,她精心打造着雪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用什么做雪人的眼睛呢?她拍了拍圆圆的小脑瓜,灵机一动,从衣服上取下两枚棕色纽扣,轻轻地按在雪人脸上,雪人顿时活灵活现起来。
“雪人,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要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花滑运动员。”
“雪人,你一个人也很孤独吧,你冷不冷呢?我把围巾给你吧,这样你就不会冷了。”
4
梦想沿着汗水的轨迹日渐圆满,但有时命运非要剑走偏锋。
十八岁时,由于身体条件好,技术动作精湛,舞蹈极具感染力,李恪被视为花样滑冰领域的未来之星。
一场国际比赛前夕,李恪斗志满满,训练也更加刻苦,为自己第一次大赛默默做准备,她编排了一套高难度动作,并精心挑选了一首叫做《生命》的曲子做音乐,花滑就是她的生命。
但最后一次队内选拔赛中,李恪在做一个高难度腾空时,动作出现失误,重重地摔在冰面上。失去知觉前,她只记得,身体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像一只冬天的落叶,盘旋,下坠,最后被踩进泥土深处。
醒来时,眼前是医院的白墙和医生的白衣,是颓然的白。在训练场上的日子,也是满眼的白,白色的冰,白色的雪,白色的一尘不染的梦想,是充满活力和希望的白。
李恪的脊椎受到严重创伤,再也不能站在冰场上起舞,但生活总要继续,她在曾经的花滑队里做了一名勤杂工。她本想远离曾经的一切重新生活,但十八年来,她的生活被训练场和花滑队填的毫无缝隙,离开这里,她更加无所适从。
5
再回到曾经的冰场上,李恪的手里不再是美丽的舞蹈服,而是拖把和抹布。
场上的主角换了人,过去的辉煌成了负累。
李恪整日戴着厚厚的黑头巾,恨不得让自己整个缩进去。走到训练场的冬青树旁,她偶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冬天,天真的小女孩堆了一个雪人,骄傲地告诉雪人她要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花滑运动员。那个场景仿佛隔了很久,像雪地里骤然升起的阳光般,刺得人眼睛发红,
世界上的事有时确实荒唐,有些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想要的东西,有的人耗尽半生,竟一无所获。
李恪数了数掌心的白色药片,再看一次雪吧,告别总要有一些仪式感。
6
冬至那天,外面下了一场雪,队里新来了一位花滑运动员,名字叫做雪。他穿着白色衣裤,围了一条粉色毛线围巾,一双棕色的眼睛甚是好看,茂密的黑发中落了一片冬青叶,叶片青翠欲滴,闪着耀眼的光泽。
在队内训练中,雪展示了高超的花滑技术,他在冰场上矫若游龙,腾空,旋转,跳跃,充满力量又不失美感,每个动作与冰雪浑然一体,宛如精灵徜徉在天地间。
李恪看得出神,她从来没见过像雪一样出色的运动员。
一曲舞毕,赢得无数掌声。雪微笑着绕过所有队员和教练,却走向角落里拿着拖把的李恪,拨开厚厚的黑色围巾,说道:“你是李恪,我知道你是一位很棒的运动员,我希望可以和你搭档训练”......没等雪说完,回过神来的李恪迅速包好围巾,在众人的诧异中逃之夭夭。
李恪很气愤,雪真的很没礼貌,她感觉自己的伤痕在大庭广众之下重新又被揭开一次,而这种痛,比受伤时更难忍。
7
第二天,雪主动向李恪道歉,黑色围巾包裹下的一双眼睛眨了眨,算是勉强的回应。
国际大赛又一次临近,队内的竞争十分激烈,队员们摩拳擦掌,都想在比赛中一举夺魁。雪是队内最优秀的队员,也是这次比赛的夺冠热门人选。
李恪觉得有些奇怪,怎么自己退役后连国际大赛也变得频繁起来了?
比赛是李恪的遗憾,也是她最无法面对的事情,数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药片,她心想,应该足够了。
比赛前夕,李恪坐在家里,换上曾经的舞蹈服,烧了满满一壶热水,水可以让喉咙不会太难受。水还未开,屋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李恪犹豫了一下,打开门,雪伫立在门口,粉色的围巾略显幼稚,却衬托出了雪身上年轻的活力。那一刻,李恪在雪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看到了活力,热爱,以及希望。
雪微笑着说:“明天是我第一次参加比赛,你可以到现场为我加油吗?如果你去的话,我想我可以表现得更好。”
李恪竟然答应了,雪走后,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答应,可能是那抹充满活力与希望的粉色吧。不过,既然选择离开,也不急于争这眼前一两个朝夕。
8
第二天,李恪裹着黑色围巾来到比赛现场,比赛拉开帷幕,一个个技术精湛的运动员在冰雪之上翩翩起舞,为梦想而舞,为生命而舞。而她在心里跟随他们起舞,她突然发现,她害怕赛场,同时也渴望赛场,热爱赛场。其实,她远比想象中的自己勇敢得多。
终于,雪出场了,音乐响起,冰刀舞动,竟然是那首千回百转的《生命》,舞台上的雪微笑着向她伸出双手,那一刻她看见了昔日的自己,那么勇敢,那么自信地在赛场中央奔跑,跳跃,音乐如潮水般起起伏伏,高高低低,时而困顿不安,时而激昂奋进,而生命本该如此啊。
李恪走上舞台,扯掉围巾,和雪共同起舞,她像一只鸟儿回到天空的怀抱,随着风飞翔,尽情地舒展。
那条黑色围巾早已被风吹走,不知所踪。
一曲终了,观众席潮水般的掌声,久久不息。李恪站在舞台中央,眼含热泪,她终于弥补了未能站上赛场的遗憾,也明白了花滑带给她的不应该仅是站上赛场的荣誉,更是对生命的热爱,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比赛,有输有赢,而她,本该更勇敢一些。
雪拿出一朵冬青花轻轻别在她的发间,嫩黄的枝芽上充满了倔强和希望。
9
“从那以后,雪就消失了,我再也没有见过雪,我找遍了所有地方,却没有他的踪迹,他凭空出现,又突然消失。”李恪怅然望着烛火,有些佝偻的脊背更加弯曲了些。
我盯着她的脊背说道:“当年你的伤势很重,是不可能回到赛场上完成一套舞蹈的。”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我真的在赛场上跳了当年的舞蹈,跳完后,雪亲自把这朵冬青花插到我头上。”
她摆弄着手上的枯枝,小徒弟刚要开口,被我一个眼神拦住。在她进门时,我就注意到她眼中所谓的花,其实只是一段枯木。
我叹了口气,再次把枯枝投入七星灯中,这次烛火未灭,枯枝上的寒气在渐渐退散。灯火散发出橘色的微光,我披上斗笠,带着小徒弟下山,一豆灯火在茫茫大雪中若隐若现。
10
灯火在李恪的训练场边熄灭,说明李恪要找的雪其实就在训练场附近。我循着枯枝的气息在冬青树后面发现了戴着粉色围巾的雪,雪非常虚弱,全身几乎透明,雪看到我后,惨然一笑,雪的笑一尘不染,像刚出生的孩子一样。
他开口道:“我本是世间最冰冷的东西,孤独地伫立在寒冬中,李恪给了我形状,给了我眼睛,把她心爱的围巾戴在我身上,把她的秘密分享给我听,后来,太阳出来了,我的身体融化了,我在世界上摇摇晃晃,无枝可栖,但我还记得她的秘密,只要她的执念不消散,那我就会带着她的秘密一直游荡。
听到这里,我恍然大悟,原来雪是李恪小时候堆砌的雪人,李恪对着雪说出了自己的秘密,为雪注入了意念,雪与李恪的意念共生,当李恪的意念强烈得到达顶点时,雪收到感应,现身制造了一场幻象,让李恪了却遗憾,彻底放下执念,也拯救了自己。
可当李恪放下关于花滑的执念时,雪也即将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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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太阳升起,温暖的阳光洒遍世界,雪渐渐消散,天空中升起一朵柔软的白云,聚聚散散,飘向远方。
我收了灯,带着小徒弟回到道观里。
李恪见我没能找到雪,有些失落。我却对她说:“国际大赛一般几年举办一次?
“四年一次”。
“这次比赛距离你摔伤那次过了多久?”我紧接着问。
“一年不到吧。”李恪察觉到了不对劲。
我又问:“冬青耐寒,但在冬季能开花吗?”
冬青的花语是生命,即使到了寒冷的冬天,大雪漫天的时节,冬青的叶片和果实也不会掉落,当鸟儿缺食少粮时,果实会变成鸟儿的食物,供其果腹,维持众生灵的生命。
人总要从幻象中脱离出来,步入现实,脚踏实地。
李恪凝视着手中的枯枝,陷入沉思。
“你堆过雪人吗?”小徒弟摇头晃脑地问道。
“八岁那年冬天,我堆了一个非常漂亮的雪人,它的眼睛是棕色的,我把我的秘密告诉了它,它答应帮我保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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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恪下山了,走到山腰处,又下起了雪,她在山腰上起舞,像是告别,也是释然。
“师傅,她跳得好像是段双人舞啊。”
“师傅,你帮别人寻人这么久,什么时候才能寻得你要找的人啊?”
小徒弟烤着生土豆,一边吃一边絮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