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收工比往常早些，夕阳还挂在脚手架上方，像焊枪溅出的一颗火星，烫得人不敢多看。我坐在工棚外的水泥墩上，脱了鞋倒灰，一只黄蚂蚁顺着鞋帮往上爬，大概是把这破胶鞋当成了它这辈子能住上的唯一别墅。
我拍了拍胸口，说：“老伙计，出来透口气吧。”
风没动，影子也没动，可我心里一沉，我知道，他来了（“穷鬼”跟了我快五十年），不用照镜子也知道他就坐在我对面，穿着那件四十年前就没换过的补丁褂子，袖口磨得发亮，像是抹过猪油。
“又找我唠嗑？”他声音沙沙的，像砂纸搓着铁皮。“你这人真是怪，穷的时候嫌我缠身，现在日子刚喘口气，还念叨我。”
我没抬头，只说：“我不是嫌你。我是想问你一句，咱俩到底谁离不开谁？”
他咧嘴一笑，露出几颗比我焊得还结实的牙：“哟，今天怎么啦？工地发奖金了，心里飘了，想甩开我单干？”
“不是。”我把鞋重新穿上，慢悠悠地说，“昨天和一个山朋友聊天，他突然问我：‘叔叔，书上面说：“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你是不是就在太阳底下锄禾的那个叔叔？”我说是啊。他就笑了，说老师说了，那个叔叔特别辛苦，但也很伟大。
我顿了顿，嗓子有点堵。
“你说，我一个搬砖的，啥时候也能被叫伟大的人了？可我心里却慌得很。我怕她长大后再问我：“叔叔，你怎么一辈子都在穷里打转？别人能翻身，你能吗？”
穷鬼不笑了，眯着眼看我。
“所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他轻声说。
“不，我是来谢你的。”我说，“这些年，我恨过你，骂过你，夜里睡不着时甚至求菩萨把你收走。可后来我想明白了——你不光是穷，你还教会我一件事：人在低处站久了，才知道什么叫踏实。”
他哼了一声：“少来这套煽情的。你要谢我，不如说说你这些年都学会了啥？”
我掰着手指数：“第一，我不再怕被人瞧不起。老板训我，包工头克扣我，邻居笑话我没房没车，我都笑笑。因为我晓得，他们嘴里说着我，心里其实是怕自己有一天也变成我这样。可他们不懂，我虽然穷，但我没欠过谁一声对不起。”
“然后呢？”他问。
“然后我学会了忍。不是窝囊的那种忍，是看清了还愿意等的忍。就像我们砌墙，横平竖直，一砖一瓦都要稳。我知道我是翻不了身成大老板，但我能把每一块砖垒正，让楼不歪，这就够了。”
穷鬼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你知道为啥我一直跟着你吗？不是因为你命苦，是因为你从没想过害人发财。多少人为了甩开我，去赌、去骗、去冒险，结果呢？坟头草都三尺高了，我还蹲在那儿冷笑。而你，宁可多吃一口冷馒头，也不愿欠别人半句良心债。”
我笑了笑：“那你岂不是也挺光荣？虽你是穷鬼，可你也是清白鬼。”
他翻了个白眼：“别给我戴高帽！我警告你啊，你现在要是敢说什么‘我要脱贫不要你了’这种混账话，咱们立马翻脸。”
“我不赶你。”我认真地说，“你爱住哪儿住哪儿，床中间也好，心尖上也罢，随你。但我有个条件——往后你也得守规矩：不准让我起贪念，不准让我低头哈腰求人，更不准让我忘了我是谁。”
穷鬼怔了一下，然后咧嘴笑了，笑得像个偷吃成功的孩子。
“行啊。”他说，“那我就再陪你走一段。反正天还没黑，路还长着呢。”
远处传来收工铃声，工友们陆续往外走。有人喊我吃饭，我应了一声，起身拍拍裤腿上的灰。
穷鬼缩回我心里，临走前丢下一句：
“记住喽，人这一生，不怕穷，只怕把自己弄丢了。”
我没回头，只点了点头。
风吹过来，带着钢筋和尘土的味道，还有那么一点点，像是尊严的香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