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大戏都是正月家唱的,起戏的日子一般是正月初六。所以从年三十到正月初六的这几天里,人们穿得新新的,吃的好好的,以饱满的精神状态过年。
年三十其实是一年中最忙碌的一天,如果遇上小月,就只有二十九,更要人命的是,腊月二十九是我们那里一年中的最后一个逢集,那些为赚年货钱临时起意做点生意的小商小贩们,不管高低贵贱,要在这一天处理完自己手里所有的东西,以便腾干净身子好好过年,所以有些货品极为便宜,人们就没有理由不在这一天去赶一趟“抢集”了。在人山人海的街面上挑挑拣拣推推搡搡一个上午,人们总会弄回一大堆东西,有苫炕头的新油布,有蓝边子瓦碗,有香表纸烛,有门神灶神,有茶叶烟叶,有调和面,而小孩子们也都会用自己卖了猪鬃猪毛的钱买来几墩子大小不一的炮仗。这就让还没有备完年的人显得更为忙碌了,有的馍馍还没蒸完,有的粉条只下了个半拉子,有的尿罐子还没有腾干净,这些事非得要赶在年三十以前干完,因为过年那几天,手里照例是不能有任何活计的。
我的年三十比别人更为忙碌,因为会写几笔毛笔字,总会有人找我写春联。开始来的人少,后来来的人越来越多,特别是我上初中的那几年,基本要候在家里写一整天的对联。另外,在黑爷庙许了愿的人,还要在年三十写好大红软匾,在初一上香的时候挂进庙里去。现在想来,我前前后后大概写了二十几年的软匾,红彤彤地挂了一庙房。小时候找我写软遍的大人,到今年再来写时,好多都已经成了头童齿豁的老人,但多少年来,写的还是“佑护一方”“酬谢神恩”“神恩浩荡”等感恩颂德祈求福报的那几个字,上款照例还是要题上“泰山东岳黑池龙王尊神案下”的两行款识。
贴了春联,挂了高灯, 忙到日色黑去,就要吃一顿好饭准备过除夕夜了。这顿饭是一年之中最后一顿饭,吃了之后便要开启下一个年头,所以是辞旧迎新继往开来的一顿饭,有些地方的人吃饺子象征团团圆圆,有些地方的人吃长面预示着长久美满,而我们家一般会烂炖一大锅骨头肉,一家人围在炕桌上吃掉蘸着椒盐蒜泥吃掉。吃得油腻了,还可以下一碗浆水长面就着咸韭菜吃掉。
而三十晚上最重要的事儿就是接纸了。
记得小时候每一个年三十晚上,吃完饭以后,我们都陆陆续续地来到爷爷的上房里,准备一起去丰湾沟接纸,因为那里埋葬着我们的祖先。奶奶活着的时候,是爷爷端着香马盘走在前面,我们一大家子人悉悉嗦嗦地跟在后面。奶奶去世以后,爷爷再没有和我们一起去接过纸,端香马盘的任务就落在了大伯的头上。几十年走下来,大伯也成了和爷爷一样的老人,而爷爷也作为祖先,成了我们接纸的对象。
有一年没有回老家过年,在年三十的晚上,我格外伤感,因为那年在家里接纸的队伍里面,就只少了我一个人。自然而然地,我想到了那首诗:“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一个人客身在外,不管你过着怎样热闹的日子,在大年三十夜,你不能回家接一场纸,不能和家人吃一顿年夜饭,少不了要落下几行凄惶的浊泪来。
特别怀念爷爷在的日子。纸接回来以后,祖先的牌位都摆上了桌子,点了香烛,烧了纸表,整整大团圆的年才开始了。我们一帮孙子都爬到爷爷的热炕上,爷爷照例会从身上摸出那把钥匙,打开上炕头那个神秘的红漆木箱,取出他存放了一年的各种小吃头分给我们吃。我们弟兄七个人,这时候肯定会放开量,喝些白酒,好多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一年就见这么一次面,所以酒越喝越兴奋,话越拉越多,爷爷看着也高兴。而大伯他们弟兄四个,正好一桌牌,开始都客客气气打,但打到后半夜,不是一个嫌一个牌臭,就是一个嫌一个输了不掏钱,往往会争执上好一阵子。有时候,揭开门帘,忽然一阵寒气袭来,原来是门外已经不知不觉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一年一年的年三十就这样过着,如果一切不要改变该有多好。在有一年,我们大家接回纸以后,我猛地看见爷爷的热炕空着,只苫着一床棉被,才意识到爷爷早就不在了。我说,我给爷爷烧张纸吧。
几张黄表朴哗朴哗燃烧起来,晃动着桌子上爷爷的照片,那眼睛里和往常一样充满着慈爱,正盯着我看。我伏在地下,早已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