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快下班的时候,火柴厂的一个车间起火了。
汹汹的火光和晚霞把城西的小河城码头照耀地像是过节一样喜庆。而一片火红背景之下,火柴厂那座巨大的灰色水塔像是个革命火炬一样,高耸在天空,仿佛指引着火焰,烧得更猛些吧,把我也点燃吧。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火柴厂经常起火,这一点都不奇怪,那里到处都是易燃的钾磷等化学物质,工人们的不小心,天气的炎热,或者任何一个用电的火星都会引发一场气势汹汹的大火。当然,在工厂林立的环城路,有些工厂似乎永远不会起火,比如肉联厂,食品厂等等,这些工厂的工人甚至会十分地羡慕忽然点着自己的火柴厂,就像羡慕那些过节放巨大礼花的富裕人家。
在河边码头洗衣的纸盒厂的妇女们抬起头,看了看火柴厂火光中依然坚挺的水塔,喃喃自语道:“火柴厂的哈卵哦,又起火咯。”
说完,这些女人又低头,用力地用棒槌洗衣,只有那些洗完了衣的女人和在旁边玩耍的孩子才会竖直了脖子,仔细辨认着不远处起火的车间到底是哪间。
“你讲是哪间车间?”我问小伙伴们。
“应该是三车间,你看这烟都是白的。”有女人用资深的口气说,“二车间起火的话,应该是黑色。一车间根本不会起火,那里都是湿的木头。”
“对,对!”其他女人就会附和起来,然后像是欣赏焰火一样盯着。
那个时候,火柴厂是工厂环立的环城路的招牌,人多势众,地盘大,火气也大,三天两头总是起火,环城路的大人们早就练就了见怪不怪的反应。偶尔,皮鞋厂或者塑料厂起火了,大家反倒是奇怪。有时候,半夜里听到消防队的警报嚣叫声,都会自动算到火柴厂的头上,然后自己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结果第二天上班才发现,自己的车间被烧了大半。
火柴厂的工人们也早就练就了防火,救火,盖车间,拆车间的技能本事,每半年都会重修盖一间车间,所有很多工人都掌握了用简单材料盖起来的车间的技能。有些过分的工人,在逃生跑出车间之后,会站在安全的空地上,点燃一支“经济烟”,悠然自得地欣赏起大火来。而更资深的工人油子则会吹嘘说起两三年前的大火更过瘾。
在火柴厂,大家早就养成了不要不烧死人,起火真不是什么大事的心态。一些不明就里,往里扎,愣去救火的“哈卵”新来的工人才是真正的麻烦,他们往往会被化学有害物质呛死在里面,或者被掉下来的劣质的木梁砖瓦块砸伤,变成终生被人耻笑的残疾。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护要自己和工友,然后等待专业的消防队来。
起火那天,所有的火车厂的工人和家属都会跑去救火或者查看自己的家属是否安全无事。毕竟那个时候,没有电话,连固定电话也只有厂长书记办公室或者重要传达室才有的高级货。于是,也有些人朝着起火的大块红色里,走去,而与他们相向而行的,却有个人从红色中剪影式地走了出来,像是《魔鬼终结者》第一集的施瓦辛格。
“猴哥!”有河边洗衣的女人认出了来人。来人却不理会这些女人。
“你们厂里着火了,你不去看看吗?”有人脱口而出。被叫“猴哥”的这个中年瘦子只是瞥了他们一眼,仍不做声。
“狗日的,还是火柴厂的人。”旁边,下河游泳的光膀子闲汉接着说。
“关你卵事,老子下班了。”猴哥凶巴巴地说。
有人知道他的古怪脾气,“猴哥,这火不是你放的吧?”说着,就有人大笑。
“要是我放的,就会全他妈的烧光。”猴哥挥舞着他手里的酒瓶,对着河岸上光膀子的人群说。
大家先是一愣,然后同时 “哦~”的一声,闲汉们一起哄笑起来。
我和小伙伴们,也笑了,不知为何。
那是小时的我第一次对锅炉工侯师傅有印象的时刻。那天,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猴哥提着酒瓶的剪影。后来,他变成了人们嘴里的“猴屁股”。
到现在,那巨大废弃的水塔还是环城路的地标;到现在,也还是有人会说起“猴屁股”的事情。
可是,现在的环城路成了条没有什么生气的死街,到处都是废弃的工厂,车间和破墙,像是被小河城人遗弃在时间河流的垃圾袋子。
可是,在当年,轻工业发达的时候,厂子云集,一下班都是年轻的男工女工,鸡飞狗跳,空气里都是荷尔蒙的骚气。
“猴屁股”当年还是叫“猴哥”。可现在的“猴哥”是环城路上最老的酒鬼,拖着残废的左腿,像是个破烂的圆规,到处找酒喝。人人都以为他活不了多久,可他还是像一只垃圾狗一样,顽强地活到了现在。
现在说起,“猴哥”掰瘸的腿,都会提到那次猴哥爬上的水塔,跌下来的事故。
至于“猴哥”为何会莫名地爬上那巨大废弃的水塔,众说纷纭。
而我至今坚持认为,这跟那天环城路来了个变魔术的人,有关系。
在小河城,没人把这种人叫魔术师,而是叫他耍把戏的人,老一辈的人喜欢把这种跑江湖的,叫“江湖客”或者“幌客”,幌客就是骗子。
这种人往往和马戏团班子的人一起来,或者就是马戏团的人,在马戏团帮忙或者表演小丑,或者魔术。
其实来小河城的马戏团也是些草台班子,吹牛说有美人蛇,结果是模型;海报说有狮子,结果是个狮子狗;主持人说有美女模特走秀,结果是群大妈;最有诚意良心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猴子。我只记得,猴子的腌臜的屁股,还有猴子喜欢添另一些猴子的腌臜的屁股。
这个时候,我们就会齐声的喊:猴屁股,快来看。
猴屁股,不是我们的小伙伴,还是个爱喝酒的四十多的大人,姓侯,我们高兴的时候叫他猴哥,不高兴的时候,叫他猴屁股。有段时间,我们特别喜欢他。
那天,来的环城路那个马戏团,终于有个烂魔术师了,在最后要走的那天晚上,魔术师在马戏团外的地摊上摆了个魔术把戏。
那魔术师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但比当时我们大很多,精瘦,薄嘴唇,细眼睛,嘴角有点明显的黑痣,半长不长的头发,每次向观众提问的时候,都会故作潇洒地甩动着头发。
他摆摊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大半个太阳斜挂在雷公岭,余晖拉长了魔术师的影子。
很多人都吃完了饭,在篮球场散步或者闲谈。慢慢地,围上去的就多了。
魔术师玩的是“三张牌”,就是三张牌,一张Q,一张K,一张joker。 小河城人把Q叫做“蛋”,把“K”叫做“铠”,把“joker”叫做“王”。
但魔术师把把“joker”叫做“鬼”。
“这个叫‘王’咧。”醉鬼猴哥认真纠正魔术师。
魔术师白了他一眼,然后接着说:“现在,我洗牌,一二三,好了。”他把三张牌背面朝天,扑倒在水泥地的一块干净的玻璃板上,然后甩甩头发,问大家:
“现在,谁知道这张鬼,在哪里?”
“在左边。”一个胖大叔说。
一个矮个子工人说: “不,在右边。”
“我看在中间。”
大家在争论。
“这个‘王’咧。”醉鬼猴哥认真看着魔术师。
魔术师白了他一眼,“你说在哪里?”
“在中间,是王!”猴哥一字一字的说。他蹲在最前面。
魔术师翻开了左边的,是中间那张Q,然后又翻开右边的,是K,最后他看着猴哥,猴哥大声说:“是王!”
“是王!”魔术师冷冷地说,然后他对着大家说,“这个游戏很简单,我重新洗这三张牌,谁能把鬼找出来,谁~”
“是王!”猴哥认真纠正魔术师。
大家笑了,“是王咧。”
魔术师甩甩头发,“好好好,是王,是王。这个游戏很简单,我重新洗这三张牌,谁能把王找出来,谁就能赢~押一百赢一百。押五十赢五十,押十块赢十块!”
“输了呢?”猴哥问。
“输了,就没有啦。”魔术师说,“怕不怕。”
“不怕!”猴哥笑着说。
我们也笑了。
我们都明白了,这是赌博。有人就摇着头,走了。
我们小孩加起来的钱,都不够十块。
魔术师放慢了东西,洗了牌,好像故意让大家看清楚,他把“王”放在了中间。
“好了,鬼在哪里?”魔术师突然意识到说错了,“王在哪里?”
“中间!”肥膘大声说。
“对!中间!”水鱼接着说。
几乎所有人都看清了,王在中间。一个大叔掏出100元,押了中间。
“还有没有?”魔术师问。
好了,头一把,开了,一打开是个 Q.
“咦,奇怪了,明明是在中间的。”
那大叔输了100元,摇摇头,走了。
“怎么走了,输了就走了。”魔术师喊道,“身上就100元吗?”
大叔回头,“玩不过你。”
魔术师边洗牌边又对着大家说,“这个游戏很简单,我重新洗这三张牌,谁能把王找出来,谁~”
其实,这次魔术师洗很快,几乎没人看清。
几轮下来,有人输有人赢,魔术师一会拿钱,一会儿给钱,也不知道他赢没赢。
猴哥终于忍不住了,他捏着100元,一定要在一个看准的情况,一击致命。
“中间!”我大声说。
“对!中间!”水鱼点头道。
“我押中间,中间是王。”猴哥说。
魔术师不情愿翻开中间的牌,淡淡说,“是鬼!”
我,肥膘,水鱼一齐欢呼,“猴哥赢了。”
猴哥接过200元,得意地看着魔术师,“是王,王在中间。”说完后,把200元塞进衬衫口袋,然后系紧了扣子,拍了拍口袋的灰尘。
魔术师甩了甩头发,放慢了动作,洗了牌,他把“王”放在了中间。
“好了,王在哪里?”魔术师看着猴哥。
“中间!”肥膘大声说,“还是中间。”
“对!中间!”水鱼接着说。
“对,中间。”猴哥自信地低头去淘上衣口袋。
这时,趁猴哥,低头,魔术师悄悄地把中间的牌,挪到了右边。
“哎,作弊!你换了牌。”水鱼大声脱口说。
“闭嘴,小孩!”魔术师恶狠狠地说。
肥膘也掐了水鱼下,示意了下周围。
我才注意到,周围围着的人几乎没有我们认识的,都是群其他厂子的闲汉。
猴哥将信将疑地押了中间。
魔术师翻开牌面,结果是“Q”,魔术师微笑着把猴哥的钱收走了。
猴哥看了看水鱼。水鱼没敢再做声。
魔术师放慢了东西,洗了牌,好像故意让大家看清楚,他又把“王”放在了中间,然后故意问水鱼,“小朋友,你说王在哪里?”
水鱼看着魔术师的细眼睛,慢慢说:“鬼在中间啊!”
魔术师一愣,咧着嘴,笑了。
猴哥这次学乖了,他先用手压住了中间的牌,生怕魔术师换去,然后右手掏出上衣口袋的一百元,押在中间牌上。这时,很多闲汉见状一下子,纷纷掏钱来押,都放在了中间,魔术师始料不及,“哈哈,这是~”
“瓮中捉鳖啊!”猴哥怪笑道,“快开牌。”
魔术师轻轻翻开中间牌,竟然是个“k”。
人群发出惊讶的声音,“怎么会?”
水鱼也变成了o型嘴巴。
猴哥也不信了,急忙伸手去翻另两张牌,魔术师忙阻止,“哎,没押钱,不给看啊!”
已经晚了,右边是Q, “王”在左边。
“怎么会?”猴哥嘟哝着,好几次。
“接着来!”魔术师飞快地收走了大把票子,然后继续翻牌洗牌放牌,手法轻巧伶俐,真像个魔术师。
“现在王在哪里?”魔术师抬头看。
人已经走了大半,很多人都意识到了玩不过魔术师。
面前三张牌,猴哥还在死死盯着。
不到一分钟,不但刚挣的钱不见了,自己还亏了一百元。
“哎,大哥,王在哪里?”
猴哥喃喃说,“牌里有鬼?”
“是王!牌里有王!在哪里呢?”魔术师很得意地看着猴哥。
“你不押了吗?”魔术师挑衅地说。
猴哥看看四周,还想借钱。走的只剩下小孩了。
“肥膘,你有钱吗?”猴哥看准了最有富态的胖子费飙。
肥膘连忙摆摆手。
猴哥又看了看我们,我们都往后退。
“手表行不?”猴哥退下自己手腕的表。
“这,”魔术师作难,他认真地看了看猴哥,缓缓说,“大哥,你这钱,我还你。手表这么贵重,不要玩了。”说着,就捡出一张百元,还给猴哥。
我们都是惊奇,平时总倒霉的猴哥交运气,玩把戏的人厚道啊。
猴哥没看钱,只是看着牌,“鬼在哪里?”
魔术师忙收起牌来,却被猴哥一把搂住,“不行,你的开牌,我还押中间。”
魔术师苦笑,翻开牌,一看,果然是“王”,“好了,大哥你赢了,这钱给你。” 说着把手中一百元钱一扔,就要收牌。
猴哥还在搂住他,“不对,这牌有鬼!”
魔术师哭笑不得,看着猴哥,“好吧,这鬼牌啊,送你,你看好了,这三张牌,一张Q,一张K,一张王。”
说着,塞给猴哥,自己站起身,走了。
猴哥急忙检查牌来,很正常,我们也抢了牌来看,就是很普通的扑克牌,两块五一副的那种牌,整个环城路所有小卖部都有卖的那种。
“走吧。”肥膘喊我和水鱼,“他是玩把戏的江湖客,你跟他搞。”
街边只剩下猴哥和他长长的影子。
“那玩把戏的家伙,怎么变的?”水鱼很兴奋对我们说,挥舞着手,“赌神啊,一会儿是这里,一会儿是哪里,哈哈,真想拜他为师。”
肥膘一巴掌闪了水鱼一脑袋,“妈的,你先跟我学吧。这小把戏。”
“你有他牛,牌里有鬼咧。”
我没有注意魔术师,却想到猴哥。
猴哥保住了手表,没有输掉晚上喝酒的100元,还捡了三张神秘的牌,却像是个输家。
几年前,他唯一的儿子在环城路出了车祸被撞死,后来老婆嫌弃他每日酗酒,也勾搭上了其他人,最后不得不离了婚。
成了光棍的猴哥再没人管他喝酒的事情,每每喝酒误事,一醉就在厂门口唱歌,把整个环城路的小孩都可以招来。
厂里书记厂长领导劝了好多次,都不听,也可怜他,没有开除他,只是把他调离重要岗位,但还是出了事,被吊起来的车砸了,捡了条命,但后来,手指绞进了机器,断了两根。猴哥早就破坛子破摔,愈发终日买醉,酒友也越喝越少,酒也越喝差。只要不出事,终究,厂里也不记得有他这号人了。
一日,父亲说起过猴哥,只是叹猴哥喝伤了身体,活不了多久。
我还回头看着猴哥,他手里还有那三张牌。
这三张牌,一张Q,一张K,一张王,或者应该叫“鬼”。
之后,还不到一支烟的功夫,有人发现猴哥爬上了厂子西侧的废弃的水塔。
很快,家属区的人都跑去围观。大家议论纷纷:
“喝多了,耍酒疯?你看他手里还提着酒瓶子。”
“这醉鬼受了什么刺激爬那么高?”
“猴哥不是就会爬高么!”
大家哈哈大笑。
“刚看见他赌钱了,和那长毛幌客。估计输了。”
我大声辩白:“谁说的,我看到他赢了。”
“小鸡巴哦,自己都搞不清,还看别人赌博。”
“这猴屁股爬那高,干什么?摔下来,屁股开四瓣。”
“出人命怎么办?还是把保卫科的人喊来。”
“别管他,人越多,他越兴奋了,得脸了。”
“猴哥,也得脸,得屁股吧。”
“这真是猴哥,哪儿高,往哪里爬,上次爬了三车间的烟囱。”
耳朵里,都是大人的闲言碎语,我不想再听,只看着站在水塔上的猴哥,还真像是只瘦猴子,他孤单单的身影映在簸箕大的夕阳里,像是太阳里的一颗黑子。
附记:这个故事原本叫《变魔术的人》发表在《精怪故事集》这个专栏里,一直不满意,因此做了些修改。如有兴趣,可查阅原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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