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十三岁那年的秋天,二哥把偷藏的野柿子塞给邻居家小女儿时,她辫梢的红头绳在月光里晃成一团跳动的火苗。那时候山风里还没有迁移的尘土味,我们蹲在晒谷场的麦秸垛底下避风,听她讲山外的故事 。她总说镇子里的花朵不如山里的鲜艳,镇子里的星星没有山里亮,却不知道自己后来会一头扎进那片黯淡的光里。
邻居家的土坯墙总爬满牵牛花,七个孩子像窝在藤架下的瓜,三个儿子是吊着的冬瓜,要使劲往上蹿,四个女儿是贴着地的倭瓜,熟了就得摘。我常听见她娘在灶台前骂骂咧咧,纳鞋底的线穿过厚布,发出噌噌的声响:“丫头片子认字有啥用?还不是要嫁人生娃?” 她爹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在石阶上磕出火星:“等二娃子读完大学安排了工作,家里要啥有啥。”
小女儿已经十五岁了,她是最小的倭瓜,却偏生了副不肯伏地的性子。她会趁爹娘下地时,偷偷溜到我家让我二哥教她写字。二哥的铅笔头快捏不住了,在烟盒纸上写她的名字 “春杏”,笔尖戳破纸页,像要把这两个字种进土里。她蹲在地上,用烧黑的柴火棍在地上画,把 “杏” 字的木字头画成歪歪扭扭的树枝,枝头还点了两个黑点当果子。顺着她弯腰的衣领望进去,也有两个点,红色的,比较大。我一抬头看见二哥慌忙避开眼,他脸红了。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脸红。
“等我攒够钱,就去镇上买本字典。” 春杏抬头时,睫毛上沾着阳光的金粉,“到时候让你教我认‘离婚’两个字。” 二哥的脸腾地更红了,把铅笔头塞给她:“胡说啥,要认也认‘结婚’。”
山里的迁移风是从 一九九二 年刮起来的。先是老王家卖掉耕牛,拖家带口搬进镇子东头的矮房,回来拜年时,女人手腕上多了块塑料手表,在煤油灯底下晃得人眼晕。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扛着铺盖卷往山下走,我家后山坡的荒地一天比一天多,风穿过空荡的屋舍,呜呜咽咽像在哭。
春杏她娘的心思活络起来,托人给四个女儿寻婆家,开口就要 “镇上有房”。大女儿嫁去了镇郊的砖瓦厂,二女儿许给了供销社售货员,三女儿被说给粮站会计的瘸子儿子,轮到春杏时,她娘拍着大腿说:“老幺得嫁个最体面的!”
那天我在溪边洗袜子,听见春杏她娘跟媒婆在石头后面嘀咕。“张家那小子我看过了,平房亮堂得很,屋里摆着沙发呢!” 媒婆的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糖,“黑白电视摆在当间,晚上能看《渴望》!” 她娘的笑声惊飞了水鸟:“那可不就是财神爷上门?比山里那穷小子强百倍!”
我攥着洗好的袜子手直发抖。前几日还看见春杏把绣了一半的荷包塞给二哥,青布面上绣着两只交颈的鸳鸯,针脚密得能锁住风。二哥红着脸说:“等秋收卖了核桃,我就去你家提亲。”
提亲的日子定在寒露那天。春杏她爹揣着媒人送去的红帖,蹲在我家门槛上抽了三袋烟。我爹递过去的茶水凉透了,他才瓮声瓮气地说:“不是我狠心,你看这山,还能困住娃一辈子?” 他指的是西坡那片刚荒芜的梯田,去年还种着玉米,今年只剩齐腰的蒿草。
二哥把自己关在柴房里,三天没出来。我扒着门缝看见他把春杏送的荷包揉得皱巴巴,灶台上的煤油灯昏昏沉沉,照着他十七岁的脸,像被霜打过的庄稼。
婚礼那天的唢呐吹得山响,春杏穿着红棉袄,头盖红布,被她哥背出村口时,脚步踉跄了一下。我躲在老槐树后面,看见红布底下掉出个东西,是二哥给她的那支铅笔头,滚进路边的泥里,顷刻被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踩进烂泥巴里。
镇上的平房确实气派,墙根镶着白瓷砖,院门口还栽着两株冬青。我跟着看热闹的人群进去,看见堂屋里摆着锃亮的沙发,铺着的确良布罩,黑白电视蹲在刷着红漆的电视柜上,旁边立着一个带大镜子的衣柜。有人啧啧称奇:“这排场,县太爷也不过如此。” 春杏的娘笑得合不拢嘴,拉着男方的娘往人群里钻,声音能掀翻屋顶:“以后我家春杏,也是镇上人了!”
三天回门时更热闹。春杏穿着新做的蓝卡其外套,男人提着点心盒子跟在后面,她娘杀了家里唯一的老母鸡,院子里挤满了来看 “城里亲戚” 的邻居。我听见春杏小声跟她娘说:“他总不跟我说话,晚上就盯着电视看。” 她娘把一筷子鸡腿塞进她碗里:“男人家都这样,有吃有穿就行,哪来那么多话说?”
他们走的那天,我去送他们到山口。男人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春杏坐在后座,路过晒谷场时,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麦秸垛还蹲在原地,月光曾在那上面铺过一层银霜。她的眼神像被风吹散的烟,我没来得及看清,自行车就拐过了山弯。
没过几天,就听说新房遭了贼。春杏男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村里报信,说衣柜被抬走了,电视、沙发全没了,连铺盖卷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春杏的娘当场就瘫在地上,拍着大腿哭:“我的命咋这么苦啊!” 后来还是派出所的人来了,说现场门锁都没破坏,不像是外人干的。
再见到春杏,是在两年后的镇子集市上。她怀里抱着个瘦巴巴的娃,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蹲在墙角卖鸡蛋。看见我时,她慌忙低下头,头发遮住了半张脸。我假装没看见,走过几步又回头,发现她正翘首望向娘家的那座大山,眼里的光比当年麦秸垛上的月光还淡。
那天晚上,二哥从镇上回来,喝得酩酊大醉,趴在炕上说胡话:“他们说,那沙发是租的,电视是借的,连平房都是每月给租金的……” 我娘叹了口气,往灶里添了把柴:“苦了那丫头了。”
又过了半年,山里开始传,春杏男人好赌,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输光了,连租的平房都被房东收了回去。有人在铁路桥下见过他们,用树枝和麦秸搭了个窝棚,四面漏风,孩子冻得哇哇哭。春杏的娘去看过一次,回来就病了,躺在床上骂:“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如死在外面!”
再后来,窝棚也没了。有人说看见春杏跟着不三不四的人进了录像厅,也有人说她在车站附近给人擦皮鞋。春杏的娘把她的东西全烧了,包括那件红棉袄,灰烬被风卷着,飘了满满一院子。
派出所来通知那天,我正在外地读高中。我娘在电话里跟我说,春杏家院子里吵翻了天,她娘把搪瓷脸盆摔在地上,碎片溅到门槛外:“死丫头!丢尽了祖宗的脸!谁爱去领谁去!” 她爹蹲在猪圈墙根,旱烟锅抽得吧嗒响,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就当没生过这个娃。” 她家大大小小十来口人,没一个愿意挪步,最后还是村支书叹了口气,骑着自行车去了镇上。
我站在学校的电话亭里,听着电流滋滋的声响,忽然想起那个麦秸垛上的秋夜。春杏指着最亮的那颗星说:“我娘说,那是织女星,嫁了个好人家。” 二哥说:“等我将来有出息了,就带你去看比这亮十倍的灯。”
许多年后,我回山里老家,发现铁路桥早就拆了,修成了高速公路。桥下的空地种上了果树,春天开满了白花。我站在那里,好像还能看见那个用麦秸搭的窝棚,风吹过的时候,草叶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二哥后来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两个娃,在镇上开了家杂货铺,柜台上摆着液晶电视,比当年那台黑白的清楚百倍。有次我去他店里,看见货架最上层放着个褪色的荷包,青布面上的鸳鸯磨得快看不见了。他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沉默了半晌,说:“那年的野柿子,真甜。”
村口的老槐树还在,只是再也没人在树下听唢呐了。迁移的潮流早就漫过了镇子,村里人大多搬进了县城,土坯房一间间塌了,只有春杏家的老屋还立在那里,墙头上的牵牛花爬了又谢,像是谁忘了收的红绳,在风里荡了一年又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