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两个父亲。
第一个父亲,也就是我的生父,就像本书的北野武的母亲一样,我所有与他有关的记忆都和读书、算数、写字有关。
当然,即便只是这些,能够记起的也并不多。有科学依据称,人开始有模糊零碎的记忆大概是3-5岁,如果我按照四岁来算的话,我和父亲有交集的时间也只有三年。 而这三年,他并不是每天都在家的。相反,一年下来,大概只有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陪我。
我现在几乎基本忘记了我父亲的模样,只是模模糊糊的轮廓,他大概是消瘦的脸,同样消瘦但挺拔的身躯,和神采奕奕的眼睛,这些是我十岁的时候从母亲衣柜里翻来的照片,偷偷记住的。后来,那张照片我却再也找不到了,我不确定母亲是否知道我曾偷偷拿着他抹眼泪,但后来,我再也没有找到他。
听说父亲很聪明,是我们那个村里首屈一指的学神级人物~听说他因为贫穷,大部分上学的时间都在外面做苦工赚钱,但是回学校考试依旧是全校第一;听说他用书本学来的关于“电”的知识,把外公家里进行过一番特别的改造,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外公家里从此省去了一笔昂贵的电费;听说,他是中山有名的建筑师,自学成才…….我也没有机会去验证那些听说,后来,我的姨夫和舅舅,偶尔不经意会和我说起我的父亲,他们两曾是我父亲的徒弟,如今早已独当一面承包工程了。
我想我的父亲,他一定很聪明。
当然,除了这些听说,倘若是要沿着记忆的河流去追溯的话,我确实能够在最初的源头那里搜寻到一些有关他的影子。
我的老家是传统的那种合院式房屋,三面环合,住着三户人家,中间是一块长满杂草的平地,平时我们就在这里玩狼捉羊,或者老鹰抓小鸡;南面是向外敞开的,就像一只野兽张开的口,野兽伸长着吐出来的舌头,就是我们通向外面世界的路。
每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和姐姐会停止一切无论多么有趣的活动,回到家搬出两把小椅子,摆好毛边纸和墨水,开始歪歪扭扭地写“人”“大”“犬”这样的简单的字,差不多刚好写好两页的时候,我的父亲,就会踩着夕阳的影子从野兽的舌尖慢慢走来。
“今天的毛笔字写了吗?”
我和姐姐怯生生递给他。
“还是不行!”
他从来就是如此严厉。(现在姐姐的字写得超好哦)
我小时候非常害怕和他待在一起,有时候他牵着我走在路上,走着走着,
“8加9等于多少?”
“嗯……17。”
“太慢了。”
冬天,晚上,窗外寒风肆虐,他带着我和姐姐一起泡脚,
“15加6等于多少?”
“21。”
“你看,妹妹都答得比你快!”
是的,我一定每一次,都答得比姐姐快。
我知道他对我的期待,虽然我还那么小,想来都不可思议,我那时候就知道他希望他的小女儿不输给任何一个小男孩,我还只有5岁,我就知道要做到比任何人都优秀,我必须是他的骄傲。
直到现在回忆起来,我也依旧是那种每根神经都拧成一团的紧张,他随时随地要问我算数,我的脑瓜子必须在几秒钟内飞速旋转,之后越来越难,越来越难,后来我在一年级就把三年级的算数学完了,并且比姐姐算的快,算得准。
他开始为我跳级去奔波,但不知为什么后来失败了,不过这也不妨碍他过年常常带着我去朋友家,在我胜过一个个同龄或者年长的小孩后露出得意的神情。
当然我没有一直让他骄傲下去,关于这点,我感到很遗憾。后来我上了三年级,他待在中山的时间更长了,我只有年迈的奶奶和柔弱的姐姐,没有了他在身边,我的童年好像更加自由了些,当然,没有了他的保护,我也开始野蛮生长。
我成了一个成绩特别好但是很凶悍调皮的人,我剃了个光头,开始频繁打架,和女孩们撕扯,骂人像泼妇。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姐姐知道。没有他在身边,姐姐就被人欺负。我看着一群女孩子跳绳永远让姐姐当电线杆;玩狼抓羊一直让姐姐当狼;她们取笑她,孤立她,原因是她只有妹妹,没有弟弟,家里没有男孩。
我是后来才明白这些的,那时候我以为是姐姐太柔弱了,我恨铁不成钢,教她怎么反抗,我以为只要我够凶狠,就不会有人欺负姐姐。我拿石头不顾一切朝她们扔过去,冲过去和她们扭打做一团,我撕扯她们的头发,抓她们的肉,那光滑细腻但恶心无比的面庞,留下了我一道道抓痕。
我现在想起来,那是我人生最辉煌的时候了,我像个为爱披荆斩棘的战士,把姐姐保护在我的双翼下。但好景不长,也许因为太嚣张,我被人堵在了放学路上,那一次是挨到天黑才回家,我在电话里和他说了。
“我在放学路上被人打了。”
他没说什么,但为了这样一件小事,他竟然从中山回来了。事先我并不知道,我照旧一个人走在回家路上,几个男孩子也照旧出来堵我,我壮起胆子和他们对骂,在我有些退缩想临阵脱逃的时候,他从身后走了出来,二话不说,把他们揍了一顿。
“以后不准再跟着她!”
我觉得我的父亲好英雄,因为他都没有跟老师说这样的事。
我从此再也没有被他们堵过。
到这,我好像把所有和他有关的记忆都掏了个空。
哦不太对,还有两次梦境。
第一次是七岁,也就是他离开以后的那天,我那时候不明白什么是死亡,只是感觉到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丝怜悯和同情,只是不常陪在身边的妈妈哭的撕心裂肺,只是整个世界,从此没有了他。
就是送走他的那天晚上,他就来找我了,他走过来想要抱我,我却一把挣脱他跑开了,我非常清晰地记得,他问我,
“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躲到了伯伯的身后,疑惑地望着他,
“我不愿意。”
他走了,他消失了。
我那时候明明不懂死亡,却偏偏知道我不应该跟他走,若那时候我说愿意,又会是怎样?
十多年,我不曾梦到过他,一次也没有。
大三那年,我去深圳打暑假工,有天晚上,我感受到他就在那里,我们什么话也没说,他就在梦里看了看我,我感觉他要走了,他明明已经走了,我却再次感到他要离开,我哭着让他不要走,醒来枕头沾湿了一片。
我多想鼓起勇气,问问我的姐姐,你记得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吗?我为什么会在七月梦到他?他的生日是七月吗?能不能告诉我一个与他有关的纪念日?
但我始终没有问出口,那时候的姐姐,也才十岁。
我和姐姐每年回家都去看他,我们对于过去绝口不提,甚至无法触及中山这座城市。
有时候走在黑夜里,我又希望世界上是有鬼神的,但我又担心,即便有鬼神,你是否已经走了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否已经忘掉此生记忆,开始了新的一生。
不然,这么多年了,为何你再也不曾出现在我梦里。
那一次,你是否是来道别?
如果,如果没走的话,可不可以,再出现一次。
这一次,一定不会躲开了。
2020年10月22日
武汉欢乐谷百鬼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