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荷在晨间总是有种忧郁的神态,丝丝细雨洗涤白鸟飞过的痕迹,行人偶尔漫无目的地驻足。看雨、看荷、看自己。晨间的沉思确实似白鸟潜水,荒凉而怪诞。
微风拂着绿叶的尾巴,鱼儿总在湖底吸吮荷茎,倦怠地摆动着绿尾用红唇诉说爱意。在绿茎红叶倒映湖面的欢乐场,在游出水面与潜入水底可以互相亲吻的地方,舒适着驻足看荷的行人。拍照仿佛是为了传递美好的那一瞬间,而那无言的、无法触摸的是雨丝滑落发间或白鹭掠过湖面时泛起的情愫与镜像。
如果说鱼儿吞吐水珠是为了生存,那么跃出水面是为了接近死亡吗?是否曾有绿茎红叶两相乱,波影满池塘,寒风破的忧伤?为此而死吗?或为白鸟的生活或为行人的沉思。也许在风凝结绿盘里一颗颗晶莹露珠的那一瞬间,脸上的泪痕早就随雨丝化入池塘,被鱼儿反复吞吐品尝。待到樱桃小嘴撞上荷枝,疼痛难忍, 于是呼风唤雨,希望带来点不一样的希望。
有时,想想雨也是有生命的希望。你看,一次大气循环就是一次轮回,在无数滴雨落地相识之前,便是一朵棉花糖。在经历大气的压迫时,终于发出了战歌。于是关于一场自然的战争打响了,雷公公变成了一位擅长控制节奏和调节氛围的节奏大师;电母娘娘比较温柔但也不妨碍她偶尔暴躁。面对云朵不甘的反抗时,它们参与了,这是一种鼓舞,一种独特的使命。 一朵云的抗争很快就变成了一场雨的狂欢,这时风神婆婆也来凑热闹了,慢慢地鱼儿吞吐声、 鸟鸣蛙叫、草木漱漱声,来了来了,带着不同的姿态和心情来参与这场抗争的序曲了。
大珠、 小珠、条块、丝线如钻石、仙宝、玉露琼浆泽恩着万物;树木在洗澡、鸟儿在沐浴、鱼儿在遨游,高楼大厦花草树木很清晰的看到了自己的容貌。行人呢?爱在开花的同时也带来了痛恨的种子,形态变化了,它们不断地活出了自己的本来,尊重自己内心里原始的呼号。急慢、聚散、 轻重不一而异的变化由点到面,一切活了,是独奏、是交响,每一滴雨,每一只鸟,每一颗树都在演绎着自己的符号,宣告着自己的存在,生命在此刻是多么有存在的意义。
最爱雨后的那刻静寂,点上一只烟,跟随鱼儿呼吸的节奏,缓缓吞吐,飘的由风带走,散的让雨留住。在记忆中我已数不清那朦朦胧胧却又抓不住的希望是怎样和日子一步又一步地谈和。漫步来到湖畔沉思着,钱、考试、 恋爱、教育、家庭、个性、命运……是驱使我抓不住的原因又或是沉思的动力。时间让我丢失了什 么?我该诉说怎样的青春呢?有人说这是对现实不满而归根结底是对自己无能的痛恨。当人际关系、社会压力、人生迷途、家庭责任袭来时。我便有理由相信沉入湖底的不止我一个人在呐喊着生的希望是否存在。
呆呆的,待待着,思绪飘回儿时捉鸟捕鱼、放牛喂猪、躺着跑着。每天都能轻轻的踩在大山的背上,痛吻着母亲的怀抱时,一种被赋予的希望,于其中而不知其然也。一恍然,时间多次爬进梦中,悄悄传来纸条说:风吹不散的是可以留住的童年,雨留下了印迹。
当我掏出第二根烟时,一旁的大学好友老张问我,人是活给别人看还是活给自己看?很奇怪,我不清楚,没有回答他。我想在那个大山围绕着的边缘村里,会有答案吗?
二伯在割麦子时弓着腰讲:“娃子诶,人挣一口气,佛挣一柱香”
阿爸喝醉后也撕扯着嗓子:“拉娃子,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天凉好个秋”。
慢慢的诗人和哲人说“忧天下之忧”;“认识你自己”
什么是答案?什么是答案呢? 也许那天夜里,走在蛙叫虫鸣的田埂上时,一丝丝答案像风一般翻滚起了麦浪轻轻飘进了我心中。半夜了,在黑暗的印象中,那户人家今晚又会吵架大闹一场,周遭环境已经习惯了,时不时还会伸伸懒腰打个哈恰,换个姿势继续安静的期待着。
“阿爸…阿爸…” 一声、一声带着嘶哑哭泣,就在高考前夕的那个半晚我找到了答案。
承认苦难会传染就像喝水一样简单,受与不受要有的选;原来父亲日复一日地醉醺,整日整日地民族、家国的哀怨,为赌博、为美色,出轨、挥霍、家暴;原来白云可以看见,而白云中的雨却需要用心才能发现,正好雨下到身上时只要不打伞肉体便能感受。
雨总是不挑时候的下,摩托车载着疲倦的躯壳,行驶在乡间泥泞的路上,黑暗中的那道光会为在某一时刻突然关闭而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地前进着,期待在希望和绝忘之间发笑。雨很快遮住了视线,夜将摩托拉入了山沟子里,轰隆 ,轰隆隆,雷显然要掩盖摩托和人撞上黑沟子而发出的痛楚声。雨越下越大,滂沱要砸死个人呐?砸不死人嘞,泷泷大雨中,踏着乱石黄土在泥泞的乡间野路。呼着粗气,想伸个腰,却惊醒骨折的疼痛。
“天嘞个它滴奶奶诶,弄不死俺嘞,该!”不知在哪个旮瘩找出了一粗木,拄着缓慢站起来“拉娃子,要大学了嘞”。黄的土,红的血,黑的人儿,孤单儿,颤抖着,烟儿莫忘点,山沟子通往家的路上,一拐一拐,一步一脚踏碎的是时间,是风雨留不住的。雨夜中招呼母亲开门的是屋外的狼狗子,母亲用她笨拙的身子酿跄地在黑暗中抗起阿爸回了卧室,雨越下越大,静寂的雨声丝毫不顾生活。那是阿爸出了水,微弱的灯光变的有些活跃,床上汗珠、泪珠、 血珠没法子地涌现却也和雨一样安静,静的美出了水。卧室里,母亲啜泣声,打破了阿爸粗糙的音。
“苏省麽(穷人的老婆),声音小点,拉娃子要高考了”
“晓得啊,别乱动,处理你的伤口呢!”母亲的泪是止不住的从见父亲卧在门口的那刻开始,从父亲赌博出轨的那些年。
第二天,一拐一拐。
“苏省麽,胡酒俺不喝了,拉摩的去咯。”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止于至善。什么是大学?大公鸡喔喔喔,大包小包,有腊肉、 酸菜、洗过的衣服、棉被水壶等一大早被母亲用勤劳了大半生的手整理打包好—母亲说我的手没有女孩子的巧。在火车站,笑容也涌出了水,难怪女人是水做的,夏日里有丝雨季的忧愁。前天晚上,阿爸亲自下厨,杀了只老母鸡,买了二两包谷酒和一些花生——这是我第一 次和阿爸喝酒。思绪随着烟被风吹了一半,人抽了一半,包谷酒的香味轻飘飘的带我们回到了,人民公社、改革开放、08奥运会还有王杰、伍佰,飘呀从山东搬砖到山西挖煤飘去新 疆采棉。大半生就飘摇完了,阿爸睡着了,有点可爱,卷缩在沙发上。我只记得大学录取通知书来时,阿爸脸上没有我期待的表情。后面母亲提过父亲那几天总是失眠,经常半夜找大伯二姨谈了很久。今日去火车站,阿爸没来送,这是正常的。
我出门前阿爸说:“拉娃子,记得你有个家,要是敢不回来,俺抽死你”, 说完递了一块用几层粗布包好的东西给我,让我保管好。 火车碾压铁轨的声音大部分时候会隐隐刺痛着灵魂,分别前母亲说:
“那里面是钱,你阿爸拉摩的还有借的,一共 1万 4千块钱,钱你不用担心…” 拥抱后,挥挥手,惨不惨,确信的是我还泪,至少雨知道!
新的生活总会意味着新的环境的改变,对于山里的娃子只能是这样。上大学后,唯有雨是不变的,新世界里的雨也总有忧愁。记得二伯来电话问我大学生活怎么样时,纸是包不住火的,而火需要纸来包吗?
“二伯,俺长大嘞,让俺爸不要担心哈,钱俺存了一半在俺妈滴农业银行卡里,剩下的除去学费,俺买了一些吃寄回去给俺爸妈弟妹和你们尝尝。”
“拉娃子,在外头照顾好自己,有啥事记得给二伯打电话” 我很清楚地明白,必须长大了。
“二伯,卡沙沙咯,俺留的有生活费的…,让俺爸妈莫担心俺嘞,记得让俺弟照顾好二毛子(家 里的老母猪),等俺回…”
电话传来一阵杂音,一阵又一阵钻心刺耳。
“二伯,你还在听麽有?…” 二伯愣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二伯没在听,结果电话还是传来了声。
“拉娃子,你阿爸很开心啊,先挂了嘛……” 大二就这么过去了,像风一样只有拂面的那刻有丝丝感觉。那句“阿爸很开心”成了象牙塔下挂着叮叮嗒嗒的风铃,风吹了散不了。
风雨来时是有预谋的,万物都知道,我却假装不明白。大二的那个暑假下午,我在餐馆当服务员,老天可能在听故事吧,时而阴沉时而耀眼刺骨,好似发生的一切和人类无关一样。手机响了,母亲打来视频泪水模糊了憔悴的脸庞,像坚强用尽后颤抖地祈祷,嘴里飘出声
:“拉娃子,你阿爸,莫想熬嘞,走你阿普那去了(阿普是过世的爷爷)”。
我已记不得在南方湿热的夏天,在那钻石般闪耀的太阳光线直直的被射进我头颅、穿透我的胸口、挖出我的心脏时,血与光是如何迫使我冷静下来的。刺痛多少有些盲目,免疫或者无情都显得十分脆弱了。傍晚的火车呼啸着,人很多,声很杂,我很乱也很平静。座位旁边的阿姨在开怀大笑、对面的婴儿在哭闹、后面的河南兄弟在交谈,呼啸声、呼噜声、音乐声还有从某个角落传来的哭诉声,我渴望的风吹过来散了一切。
夜深到达那大山怀抱着的小土村里,沉重宽厚的感觉袭来,夹在风中,透过月亮的眼睛洒下来了。大脑在经历短暂的窒息后,开始暴躁不安,母亲和阿奶哭的像个小孩子,说泪水早就该流尽了,却还止不住,为什么女人要水做的?阿弟和三妹,泪水少吗?阿弟高高瘦瘦的,阿妹比较矮瘦,两人黝黑皮肤里的灵魂在这瞬间变的高大坚强。阿妹安慰阿母和阿奶,陪着她们聊天。阿弟像大人一样,招呼着来悼念的客人,烟酒抽上了喝上了,有些滑稽,有些可爱。心疼的时候泪是控制不住了,能够控制的也许是时间、地点。
阿弟看到我时,急忙扔掉烟讲:
“阿哥!你来了,俺可以,俺帮忙,俺们可以的”
“嗯呢,你先休息下,明天和俺一起做事”
目光和阿弟对视时,黝黑精瘦的眼里透出的是坚硬果敢,目光会流泪也是无声的隐藏在空气中。 叔叔婶婶们都在屋内坐着,二伯看了我一眼,出来递了根烟给我,说道:
“娃子,莫担心,你阿爸的后事还有我们这些叔叔婶婶和家人们…”
“二伯,我知道了,俺先去帮忙了,拜托你嘞,俺们家俺会照顾好嘞…” 说完我便去招呼客人,帮忙杀猪宰羊了。 就这些忙了几天,阿爸被抬去山林中,烧给山爸爸了。说来奇怪,很些天没下过雨了,家里冷清了许多,山里的夜晚阿弟妹睡的沉沉的,阿母总是失眠,说阿爸在雨中找她。
所以每天晚上都得和阿母聊聊天,母亲偶尔也能偷一些时间入眠。——原来阿爸,一直在这里,风儿, 雨儿,摩托车上,河堤旁,田里的庄稼里。他就在那里,我能感受到!
“做个梦,睡一觉,死活是老天的事儿”,我很清楚阿爸拖着瘫痪的下半身从病床上爬起来拔掉管子时,应该也记得他经常说给我们听的这句话吧。爱与关怀充斥着他的世界,照亮着我们的未来。现在,观音湖畔这个细雨绵绵的早晨,荷花又一次至小满,风儿和行人带走了美。
从爬到走,从云到雨,足迹在消逝的那一刻就永恒了,生下来,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