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理想是做南城一中的老师。”
每次当着爸妈的面我这样说的时候,总能看见他们脸上那种不容置疑的鄙视。往往附带着咕哝一句:“当老师,有什么出息。”
当老师,有什么出息……
“小懿呀!”我老姐总是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阴阳怪气的喊我的名字,要知道,她已经28岁了,已婚女性。
“艾琳小姐有什么吩咐啊,小祤同志最近好像不大待见你嘛,也难怪,谁让你把孩子生的那么可爱呢?可怜的艾琳小姐!”我估计过,我大概有一半以上的大脑细胞是用在挖苦她这件事情上的。
小祤,本名许天祤,是老姐的丈夫,也是她的大学同学,关于他和老姐之间那些狗血的事,我不想多费笔墨,只是不想。
我叫江嘉懿,20岁,未婚。
一
我喜欢在夏天,站在“国华电力设备有限公司”办公楼三楼的阳台上,看下面圆形水池里盛开的荷花。
那是我爸妈的公司,他们现在都将近50岁了,人生的一半岁月用在了为事业打拼上面。在这一点上,我一直对他们由衷的尊敬。孩子爱父母是天性使然,然而尊敬不是爱。听我妈说,她和我爸当年刚结婚,就被奶奶从家里赶出来了,当时我们家穷得上上下下一共就300块钱。他们一开始租了一间破屋子收废品,房东是个熟人,知道奶奶的为人不好,又可怜我爸妈,就让他们房租先欠着。那个人姓张,去年秋天喝酒喝死了,我亲眼看见我爸妈在他的葬礼上泪流满面的样子,我觉得他们的眼泪比老张那些等着办完丧事以后分遗产的儿子女儿们的眼泪要值钱得多。原谅我用“值钱”这么一个充满俗气的词。在我的眼里,在我从小生长到大的所有这些环境中,我觉得“值钱”这个词最有分量。
“要不是老张,我跟你爸哪有今天。”我妈是个忆苦思甜的人,要是我爸也在,他们一定会相互一觑,然后两个人面带同样感恩的表情,好像想起很多甜蜜与酸涩的往事。这可能也是他们这么多年来唯一能达成一致的一件事了。
爸妈结婚六个月,那个时候我妈已经怀了我姐,家里的生意虽然不好,但是已经勉勉强强可以立住脚了。然而,不幸的事总喜欢在人们刚刚度过紧要关头,以为可以稍稍松口气的时候给人们迎头痛击,让人猝不及防。我爸因为收了别人偷的窨井盖子,被派出所扣住了,要交1000块钱的保释金。我觉得,我对我父母的尊重,很大一部分程度来自于这里。我可以想象,我妈当时挺着大肚子去公安局交保释金的场景。我知道,1000块对于当时的他们是多么重要,我也知道,从接到通知到去公安局交钱,我妈连半点犹豫都没有过。我爸出来以后,家里的经济条件已经供不起我妈生我姐了。我奶奶家那帮恶人,开始怂恿我爸让我妈把孩子打掉,然后把我妈赶走。(姐,这些是我在外婆在世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她那里打听出来的,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告诉你,外婆已经带着这个秘密去了另一个世界。后来,我拿这件事问妈,妈当时眼睛瞪得好大,自我记事以来,都很少见到过她惊讶到那种程度的样子。从她那里我得到了确认,她也同样叮嘱我不要让你知道这件事。姐,我想你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为什么我和奶奶那一家子人亲近不起来,为什么我会害怕见到奶奶那一家子人了。)
我爸年轻的时候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可是那一次,可能是感到了尊严上的侮辱,他并没有听从我奶奶他们的话。就这样,我妈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大着肚子,连恶心带吐地回了娘家。
后来,我姐姐就出生了。
外公给他起名字叫江艾琳,因为姐姐出生的季节正是粽子飘香的时候。
姐姐的出生并没有给爸爸带来多少喜悦,只是,自己的孩子,不疼也疼,生意还是照样一点一点的做。
后来,有了我。
“爸爸,你偏心!”这是姐姐小时候最经常说的话。的确,我的出生让爸爸,至少是当时的爸爸,整个人都焕然一新,对于他们那一代当中的很多男人来说,也许再没有什么比得了儿子更让人振奋而激发干劲的事情了。我感到很对不起姐姐的就是,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生活在我的阴影下,直到她遇到了那个人,帮她推开了心里的门,带着他走出这个对她来说狭窄而拥挤的世界,让她重新沐浴阳光。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我11岁那年,幸运的女神终于光顾了我家。那一年,我爸收购了很多废旧不用的变压器,然后那一年矽钢和铜都涨价,就是在那一次,我们家进账500万,那是我们一家人想都没想过的一个数字,一家人高兴了好多天,特别是我妈,那阵子像是发了疯,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后来,我爸妈用这笔钱投资办了厂,再后来,国家开始城市建设规划,他们又用办厂赚的钱买了地皮,自己盖了厂房。
我爸叫江建国,我妈叫余爱华,公司就叫“国华电力”。
二
“你不要脸!你不要脸!你不要脸……”
刚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我爸妈住在那种在郊区很常见的自带院落的小别墅),院子的大门敞开着,我妈满脸通红,她一旦情绪激动就喜欢把一句话重复很多遍,特别是在和我爸吵架的时候。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爸和我妈势成水火,两个人究竟闹到什么程度我也说不大清楚。那件事情对于我来说,最切身的感受就是,我有大概两个月左右没有吃过我妈做的饭,那两个月,泡面加饭馆吃得我上吐下泻,挂了好几天水。
那个时候,老姐已经结婚了,有几次我跑到她家去蹭饭,老姐这个人虽然不是从小被娇惯长大,但也没能练就一身好厨艺。在她还没有出嫁的时候,老妈偶尔想要躲懒出去搓麻将会让她做饭。说句实话,她做的饭,也就是还能吃的水平。以至于在她刚出嫁的那段时间,我还自觉非常真诚的替天祤同志好好的惋惜了一阵“天祤帅哥真是一棵嫩草插在一坨猪屎上了,可怜的孩子没有口福,这以后的日子……白瞎了。”每次当着老姐的面这么说,她都咬牙切齿得要撕破我的嘴,我装出一副求饶的表情,她便由内而外溢出一脸灿烂的笑容。
可是,在那段时间,我去她家蹭饭,不只是因为太久没吃过家里的饭还是老姐结婚以后伟大的爱情让她的厨艺有了长进,总之,我觉得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饭。
姐夫是个标准的帅哥,我到现在还是弄不明白我姐是怎么把他追到手的。老姐每次还一脸猥琐的跟别人说,是姐夫追的她,对于这个,我还能说什么呢?
姐夫经常加班,听老姐说,姐夫这个人在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一个非常专心认真的人。结婚以后,老姐最经常拿出来炫耀的是,她和姐夫是最纯粹的一见钟情,同时又都是初恋。据我所能够知道的,他们的恋爱到结婚,两个人的确是一直相亲相爱,更不容易的是,在这其间,他们还十分平静地度过了相当折磨人的一段异地恋生活,姐夫由于成绩优异作为交换生到东京去了一年,就在姐夫去了东京不久,他们就读的那所学校所在的城市发生了强烈地震。当时由于通讯设备遭到了地震的破坏,老姐的电话一直不通,我妈一气之下把电话机摔了个粉碎,然后瘫坐在地上,两眼茫然。爸呢,多少年生意场上历练出来的胆识也没能帮到他,只是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不知道就经过了多长时间,我扒在上发上,半梦半醒之间迷迷糊糊地看见,爸和妈紧紧地贴在一起妈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手机,我看见妈哭红的眼睛和爸布满血丝的眼睛同时挤出了不乏辛酸的笑意。
我知道,姐姐平安。
后来,我才听说,姐夫在得知地震的消息后,向学校递了申请,在还未得到校方同意的情况下办好的了回国手续,赶到了灾区。我不知道,在已经面目全非的街道中,他们是如何相遇的。在这之前,他们的心里要装下多少想念与惶恐。我不知道,姐夫是否也和我们一样,不分昼夜,一遍又一遍地拨电话。我也不知道,当老姐看见姐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百感交集。
我只知道,那一次之后,我姐姐逢人就说:“这辈子,我非他不嫁。”
三
老姐结婚以后就不怎么过问家里的事了,我因为填报的大学就在本市,成了爸妈闹矛盾的直接受害者。爸妈这次不是夫妻之间的小打小闹,而是要动真格的。原因居然是因为第三者。
在公司刚起步的时候,爸妈虽然是自己开公司,但却对电力设备的生产了解得不是十分清楚,公司之所以能够投入生产运营,多亏了杨主任的帮助。杨主任本名杨长江,是“南城电力”的技术部门主任,他设计和绘制出的图纸简单易懂,因此,除了每天上班完成本职工作以外,他还经常帮其他一些私人企业设计图纸。
这个杨主任,是我妈的中学同学。我还能回忆起我爸和我妈经过商量最终决定要投资办厂以后没几天,我妈就带着我去找这位杨主任。杨主任家住在市区东郊,我家在北郊,中间要坐大约一小时左右的公交。一路上,我妈都在交代我“见了杨主任嘴要甜,不要不叫人,到了别人家要老实,不要乱说话。”好像只要我有礼貌的跟他打招呼,然后木头桩似的坐在他家,他就一定会帮我们是似的。事实上,我的确是那样做的。敲开杨主任家的门,杨主任很客气的把我们让进房间,我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杨叔叔好。”我看见他很高兴的冲我笑笑,问了几个大人第一次见孩子都会问的问题之后,我就很自觉地坐到了沙发旁边的小凳上。杨主任家的电视是开着的,我就坐在那里看着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电视节目。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妈妈笑得合不拢嘴,冲杨主任连连点头,我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叔叔再见。”妈妈拉着我的手,我用未成年人特有的甜甜的同音向他道别,
“哦……再见。”他的眼里依旧带着笑意,我仰起脸注视着他好看的眼睛,就是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从他的瞳孔里射出的温柔,这是我第一次从一个成年男性的目光里捕获到这样的感觉。我觉得,他会帮我们。结果也确实如此。
可是,谁又曾经想到过,就是这样一个单纯善良,眼睛里常常带着温柔的笑意,在很多情况下都只谈工作而不涉及任何人家私事的杨主任,会在那么一段时间,给我家带来那样的麻烦。
关于我爸和我妈闹矛盾的那件事,其实自始至终都与杨主任没有多大关系,纯粹是我爸妈因为彼此太爱对方而心中生出了莫名的猜忌。
“太爱对方。”
我这么说,我也这么相信。
四
那段时间,因为金融危机的影响,制作变压器的矽钢价格猛涨,银行的贷款又迟迟批不下来,许多年轻工人因为嫌内地公司待遇不好加上生产变压器的活本身又重又脏,请假回家便再也不回来。还有些男工人干脆连假也不请,放弃半个月的工资直接走人。有相当一阵子,我们家的工人都是那种30—45岁的大龄女工,成了真正的娘子军。
对于女性来说,有些体力活是根本做不来的,于是我爸妈就自己穿上工作服下车间干活。每次我放假回家或是周末休息,也都毫不例外的被叫到车间帮忙。那个活,说真的,一天干下来,真要人命。可就是这样,原本就已经少得可怜的订单也很难按时完成。生意场上的关系很难靠得住,大公司普遍信奉这样的原则:你交不出货,就算交情再深,我也不会把订单给你。虽然我明白,这样的情况并不能怪他们翻脸不认人,会做生意的人都懂得,在波涛汹涌、瞬息万变的商业洪荒中,唯有理智的保全自己才是全部的真理。
在疲劳与担忧中,不断有消息传来,谁家谁家的公司倒闭了,谁谁收了摊子,谁家的企业现在已经半停产。多年的商场搏斗,我爸早已从当年那个没有什么主见的年轻人,变成了久经磨练的悍将,可是面对这样的非人力可逆转的变故,他还是添了许多新的白头发。
由于生产供应不上,很多家大企业都停止给我们家下订单,我妈为了拉拢生意,想到了杨主任。
杨主任的社会关系与我爸妈不同,与他经常往来的那些企业主多是得到过他的帮助并心怀感恩的人,而不是像我爸妈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一样: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一旦利益的杠杆稍有变动就会翻脸不认得人。
于是,我妈那阵子经常往杨主任家跑,经常让杨主任作陪请那些企业主吃饭。
这可碰倒了我爸心里的酸坛子,他开始讽刺我妈,说话的腔调也开始阴阳怪气。我妈的秉性本就刚烈,哪里能受得了我爸的这一通讽刺,加上在外面的应酬让她心里多了积怨,她觉得委屈,又觉得我爸的行为乖张可笑,便开始去一些同学、朋友家住,后来便经常是一周难有两天在家,这就更加让我爸怀疑了。
终于,在那个太阳已经有些偏西的下午,那天下午,我们学校临时调课,当天下午和第二天都没有课,我便回了家。
刚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我就听见我妈声嘶力竭的叫喊“你不要脸!你不要脸!你不要脸……”
我看到我妈满脸通红,脸上有明显的泪痕,我看见她的嘴唇发紫,双手在颤抖。爸则斜靠在大门边上,表情阴郁,两眼茫然,很明显是被我妈的举动吓到了。
我已经记不清楚,当时我是怎么走过去帮我妈擦掉脸上的泪痕,在扶着她往屋里走的时候,我狠狠的瞪了我爸一眼。我分明的看到了,我爸当时目光里透出的孩童般可怜的眼神。爸,我想向你道歉。在你们那场莫名其妙的纷争中我选择了保护妈。以为我一直以来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这样的感觉,我妈嫁到你家受了苦,和我妈相比,你足够坚强,而她更需要保护。
在我和妈朝房子里走的时候,我听见了一辆车在门外按喇叭,回头望见杨主任从车里出来,跑到当时还愣在门口的爸爸面前,神情慌张。他和我爸说了些什么,然后我看见爸的身体有些微微的晃动,然后瘫坐在地上。
五
“丁俊晖这个畜生养的。”我听见我爸坐在地上破口大骂。杨主任见我和母亲的样子,一时也有些恍惚。
“什么!丁俊晖跑了?”我妈脸上伤痛的表情立刻消失了。
“你知道吗?老丁不光欠你们家80万,他还欠了老赵、老刘他们家有300多万,欠老赵的最多,老赵昨天喝农药差点死掉,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我很难用准确的语言去形容我妈当时面部的表情是以怎样快的速度在变化着,从哀伤到惊恐,再到扭曲。
我看见,她望着瘫坐在地上不知所措的我爸,奔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搂着我爸的脖子放声大哭。
那个丁俊晖,我以前听说过,据说他是那个圈子里最厚道,对员工最好的老板,在他家做过的员工,如果因为一些原因不愿在他家继续做了,是不会到其他老板那里的。
我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压力让像他这样厚道、正派的人最终走上了那样的一条道路。对于这件事,我不想过多的再去提它。
后来,那个丁俊晖自首了,杨主任出面帮我们请了律师,讨回了那笔钱。然后就是,我奇怪又欣喜地发现,自从那次以后,爸和妈之间的矛盾烟消云散了。
那件事情过去之后不久,有一天早上,那天早上不知道什么原因,我起得特别早。天还没有完全放亮,我走下旋梯,看见爸和妈坐在楼下的沙发上。清晨微弱的光透过落地窗温柔地照在他们身上,把他们的轮廓变得朦胧而美好,投下一片模糊的影子。
他们没有注意到我。
我听见妈小声地问:“你为什么怀疑我?”语气里带着委屈,也带着坚定。
“我看你右手上的结婚戒指都没了么。”
“就这样?”
“我以为你看公司效益不好,觉得我没本事要跟别的男人跑了。”
“那你就怀疑我跟老杨?你知道老杨对咱们有多大的恩情。”
“你们不是很早就认识,我看你跟他走的那么近……”
“出息,我要嫌你没本事当初就不会拿1000块钱把你保出来,那一千块钱可是小孩姥爷给我拿来还账的钱。我看你儿子都随你,没出息!”
“没出息也好,没出息的人做事稳当。我看咱儿子以后能当老师。”
“我也没说不让他当老师,可是男孩子总不能在年轻的时候连一点大的理想抱负也没有吧。”
“那你的戒指呢,丢了吗?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你以为我都像你一样,什么都能丢。那次艾琳回来,我把它取下来给她了,许你疼儿子,就不许我心疼咱闺女?”
“可是……”爸欲言又止
“可是,艾琳想要戒指可以给她买的嘛,那枚戒指是我们这些年……”再一次的沉默。
“好了,老江。小许那么疼咱们艾琳,还要我们给她买什么戒指?我和你结婚这么多年,心都恨不得长到一起了,我看小许对咱闺女的心是真的。我把那枚戒指给艾琳,是想让她懂得珍惜。两口子在一起难免有矛盾,但是幸福有的时候恰恰在这些矛盾里面,这些矛盾就像那个结婚的戒指,是一个圈。结婚的戒指里,有誓言,也有真正的爱,不是可以随随便便丢掉的。”我忽然觉得我妈像一个了不起的哲学家,她的话在闪光。
他们相互紧贴着靠在一起。然后,天亮了。
妈,那枚戒指曾经带在您的右手上,我还笑话过它式样难看。我想,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其实我们一家人,一直都像那枚戒指一样,幸福被我们团团围住。而我们,紧紧地连在一起,是一个不可分割的环,即便它不那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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