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川盯着书页发呆时,房门又被敲响,绯渊起身开门,门口是去而复返的徐管家,他抱着一个小木箱,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外。
绯渊连忙侧身请他进去:“神川,徐先生来了,倒茶。”
神川刚抬头,徐管家便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回去才发现落了一样东西,”说着他把桌上的书推了推,将小木盒放上去,“这盒子放在书柜顶上,我险些忘了,殿下把王妃送他的小玩意儿都放里面了。”
神川凝神看着这小木盒,却还没回过神,梦呓似地道:“为什么?”
徐管家一愣:“这……自然是极其珍视,才……”
神川蓦地抬头,直视徐管家:“人人都说灵均王厌恶芙玉公主至极,同住一檐之下却避而不见,芙玉公主疯癫后更急不可耐地废了她的妃位,他干什么要把她送的东西藏起来?”
绯渊张张嘴,最终还是没说话,静静地退到一边。
徐管家被他这一问问住了,脸上出现了一瞬的茫然,神色迅速变换,困惑,震惊,了然,遗憾,悲痛,如潮汐交替,在他眼里出现又消失,不知过了多久,徐管家双手交握,有些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又过了好久,才听一个喑哑的声音道:“这世上,再找不出一个像王妃那样合他心意的人了。”
神川的身子微不可察地抖了抖,身后被烛火拉长的影子变得模糊起来。
徐管家似乎很艰难地继续讲着:“当年,太子南煜,三皇子南炆明争暗斗,局势紧张,两派势力不相上下。最后争斗蔓延至缥碧郡,陆氏作为唯一没有直接受控于朝廷的扶风旧贵族,一直是今上的眼中钉肉中刺,缥碧郡土地丰饶,绕水环山,也是个福泽深重的地方,谁能拿下缥碧郡陆氏,谁便有极大可能在权力争夺中胜出。”
“可惜陆氏行事谨慎,一点错处都拿不出,陆氏家主又拒谈姻亲,太子和南炆都束手无策。因太子与殿下幼时有些情谊,他借庆生的由头秘密来了缥碧郡。不知怎的,在路上竟与王妃结识,还被王妃救了一命。南煜太子心思细腻,很快发现殿下对待王妃有别于他人。”
南煜以报答救命之恩的名头向皇帝讨了赏,封周琅嘉作了芙玉公主。转头便以周琅嘉山海楼国师门徒的身份威胁陆晏,沧浪国师之徒独身来到扶风,接近扶风太子,还骗了个公主名号,不管她到底有何意图,扶风皇帝都不会轻易放走她。陆晏为保周琅嘉,应了南煜的姻亲之约,南煜一边哄骗周琅嘉,一边向皇帝请旨。被拒绝多次的皇帝惊讶于陆晏的松口,考量再三,准备拟制赐婚。
三皇子南炆此时又前来力劝,让一个不知来路的人当王妃,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南家自己的女儿嫁进去,这才算是真正控制了陆氏。
两边争论不休,最后皇帝干脆颁了两道圣旨,赐了陆晏两位王妃。一位是半路出来的芙玉公主,一位是南家的小郡主。
陆晏既然松口答应娶亲,便不能再转头不认,便是皇帝这样蛮横的强买强卖,他也不能再拒绝,可那位郡主分明是南炆一派的人,自然视南煜推举的周琅嘉为死敌,她是皇族南氏的人,自然也得皇帝偏袒。因而周琅嘉一进灵均王府,陆晏便禁止她私下与南郡主交往。
未免对方起疑,更是不敢多于周琅嘉相处,甚至刻意让人传些他不喜芙玉公主的消息出去,这样相安无事地平静生活,在周琅嘉怀孕后立刻分崩离析,南炆那边蠢蠢欲动,陆晏防不胜防,毒药被端水的小丫鬟带进了产房。周琅嘉命大,陆岚也命大,母子二人都活下来,虽然周琅嘉自此神志不清,时而清醒,时而疯癫,但那个完好无缺的小世子陆岚又成了南炆一派眼中欲处之而后快的东西。
屋漏偏逢连夜雨,陆岚出生后不久,太子南煜被南炆抓了把柄,一举斗败,太子一党一夜间崩溃,周琅嘉处境更难,曾与太子有私交的陆晏处境亦不容乐观,陆晏自己倒不怕死,但他背后还有整个缥碧郡的陆氏族人,一旦这个灵均王出了问题,整个陆氏都会落得其他几个旧贵族的悲惨下场。
“殿下一夜没睡,一直在听隔壁小殿下您的哭声,殿下在桌前坐了整夜,天微明时才提笔写了废王妃书,王妃的名字他写了很多遍才满意,总觉得不够漂亮。殿下把东西交给我去广而告之的时候,他问我……”说到这儿,徐管家的声音忽然变了调,硬生生停住了。
神川垂着头,看不清神色:“他说什么?”
陆晏将那张反复展开又折上的纸小心翼翼塞进信封,起身的时候身子晃了一下,徐管家立刻上前扶住他:“殿下……”
“没事,”陆晏扶住桌角稳了稳,将信封递给徐管家,徐管家来接的时候,他心底忽然一颤,想把信封拽回来,在徐管家投来疑惑地一瞥时,他的手才脱力般垂下,“你说,我是不是该再写一封放妻书?”
徐管家握着信封的手停在半空,惊惶地看着陆晏:“殿下?”
陆晏苦笑:“当年我在浮梦山遇见她时,她还不是这样。她还是周姑娘的时候,欢脱,乐观,潇洒,大胆……她笑起来的时候,这世上全部的山川湖海,都比之无色。可她嫁进灵均王府,当了这破王妃,半件值得开心的事都没有,如今竟伤及神志,终日郁郁。”
“古有放妻书云:‘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可我连这话也不敢说。从遇见她起,一直都是我负她。离了扶风,琅嘉必定自在快活,我却不行,我宽解不了,因而不愿一别。”
徐管家伸手抹了下眼睛,继续道:“殿下一直知道您经常去看望王妃,他装作不知,又嘱我们别让其他人发现你,还让照顾王妃的丫头仔细留意王妃的病情,生怕伤着你。”
神川肩膀忽然垮下去,小声道:“可我偏偏挑了中秋那天溜过去,拿了画让她犯了病,几乎死在自己亲娘手里,最后竟是我觉得最不喜欢我的父亲替我挡了那下。”
徐管家重重地吸了吸鼻子:“殿下一直很喜欢您,您是他唯一的骨肉,怎会不喜欢你?他只是……只是怕您像王妃一样遭了毒手,又担心你身为男儿,若不成器,实在对不住辛苦生下您的王妃,这才对您严加管束,少了许多寻常父子的温情。”
陆晏死后,小世子的处境岌岌可危,徐管家依照陆晏嘱咐,取了周琅嘉原先山海楼的信物给他,让他出去投奔当时已继任国师的容玦,还让他万万不可透露自己身份分毫。
所幸容玦当时正带着小徒弟在扶风采矿,听到灵均王身亡的消息后立刻动身前往缥碧郡,这才在半路救回了神川。
恢复神智的周琅嘉看见已经成了尸体的陆晏,几乎崩溃,守在陆晏灵前不吃不喝,暂时接过家主之位的是陆晏的一位堂叔,他一直对疯疯癫癫的周琅嘉坏了灵均王名声的事耿耿于怀,无奈陆晏平时护她护得太好,一直没发作,这时立刻和那位南郡主一起问罪,按当地律令,要把周琅嘉收押,待陆晏入土后将她处死。
徐管家百般哀求,那家主才允周琅嘉为陆晏守灵至处刑为止。期间,徐管家一直劝说周琅嘉离开,一同投奔她昔日的师兄,带着小世子回山海楼,但她不为所动。离陆晏入土还有两天时,周琅嘉悄无声息地死在灵前,胸前插着当年她行走江湖的配剑。
“那天是八月十九,谁也没想到,王妃走得那么突然,我以为,她至少会等到殿下入土呢。”徐管家眼睛盯着晃动的烛火,发出一阵沉沉的叹息。
绯渊走上前,手放在神川的脑袋上,轻声道:“师傅安顿好我们后又去了王府一趟。”
神川似乎受不了她手掌重量似地,脑袋又往下垂了一点。
她救下神川的日子是十七傍晚,算算时间,容玦赶去缥碧郡的日子大概就是十九。她见到容玦,便知神川获救,山海楼是个比灵均王府好一万倍的去处,她的孩子养在山海楼,容玦必护他一生一世。因此悠然提剑自绝,只可惜了跟她几十年的好剑,前半生惩恶扬善,行走江湖,后半生竟用来了却尘缘。
夜深,徐管家告辞,推门出去的时候,他指了指那小木盒:“王妃怀您时,殿下翻了半个月的古籍,替您想了名字。他说:‘本王思虑周全,这名字无论男女都能用,琅嘉必定也喜欢’。世子殿下出生时,王爷将您的名写进族谱,等王妃清醒后果然喜欢。”
“只是,两位去得早,没来得及等您弱冠,不过王爷把字封在这盒子里了,世子殿下可以打开看看。”说完便退出去,站在门外向神川深深地作了一揖,随即关门离开。
在扶风的官道上奔波了半个月,终于能遥遥看见两国边境,不日便能回沧浪了,绯渊因此精神大振:“咱们加把劲,争取十来天就赶回去。”
神川转头看了两眼在马厩吃草的马,沉思片刻后点头:“应该可以。”
绯渊坐在桌边用手指敲着桌面:“我还是想不通,我兄长和那李家小姐才见几次面?俩人压根就不熟,他怎么说娶就娶了?”
神川点头附和:“确实。”
“李家小姐虽然不错,但不像我兄长会喜欢的姑娘啊,”绯渊百思不得其解,喝了口茶又道,“不过我其实也想不出来兄长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反正不该是她那样的。”
神川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抬头冲她笑了一下:“我觉得华阳将军会喜欢何少卿那样的。”
绯渊皱眉:“胡说,何少卿又不是姑……”她顿了顿,眨巴眨巴眼,啧了一声,“哎,你还别说,何少卿要是个姑娘,我还真觉得我兄长……算了算了,瞎想什么呢,快吃了上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得劲儿。”
神川嗯了一声便埋头扒饭。
绯渊盯着他的脑袋,忽然问道:“哎,你……爹给你取的什么字啊?”
神川拿着筷子的手短暂地停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将碗里的饭菜扒拉进嘴里,起和绯渊四目相对,她忙道:“我就随口一问,你不用说,不用说。”
神川慢慢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一字一顿地道:“怀玉。”
“陆怀玉,披褐怀玉的怀玉,心怀芙玉的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