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饭,准备去锻炼,却忽然想回家。看看时间,六点半不到,估计赶回去天就黑了,但不想克制自己的任性,于是骑上车子出发。
走得匆忙,我忘了穿夜行服,又忽略了车子上的前灯快没电了。果然,刚出阳隅村,电筒灭了。
天已经黑透了,路边并没有路灯,两旁的庄稼叶子在黑暗中随风飒飒而响,各种虫子清脆的叫声或长或短,混着音响里的歌声,我的周遭如同在演奏立体交响乐。
路是熟悉的路,从初中开始,每次出去回来的必经之路,至今不知道经过多少次了,但黑漆漆的夜里,独自一人在路上骑车,却还是第一次。我并不担心遇见坏人,劫财劫色我都不是很好的选择;我也丝毫不害怕鬼神,在世间走到现在,我没有任何问心有愧的地方;方圆几里也没有什么大型的能伤人的动物出没过。月亮尚未升起,天气却是晴朗的,点点星光照耀之下,路面泛着白光,虽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却也依稀可辨,我只要骑慢点就好。车子后座上安装了警示灯 ,可以提示后边过来的车子,我唯一担心的是对面开过来的车辆。乡间公路,又是这个时候,路上的车辆并不多,但偶尔过来一辆,强烈的远光灯总是刺得人睁不开眼,我怕我不能及时躲避,又可能因为目标不清楚而不能及时被车辆司机发现。幸好,电筒虽然灭了,但对面过来车辆时,我强行打开电筒,它总能亮那么几秒,这就够了吧,足够对面的车辆发现我了。还好,总算有惊无险,平安翻过了阳隅沟,回到了家里。
父亲果然坐在胡同口,看见我回来了,父亲费劲地站立起来,搬起凳子和我一起回了家,母亲正在院子里洗涮,弟妹还在收拾,他们的晚饭显然吃得很晚,小侄女穿着一条花裙子,蝴蝶一般蹦出来和我打招呼。
像我这样的骑行者,总会让路人侧目,我清楚他们或积极或消极的心理,无非就是佩服或者同情:佩服者赞叹你的毅力;同情者为你的辛苦叹息。而村里的乡亲,但凡听说我是骑车回来的,总属于后者,他们忍不住一阵阵关心我:哎呀,累不累呀?出那个力干嘛呢?
我的父母也是这个心态,母亲总以为我骑的车子是电动的,当听说上坡时还得蹬车时,她就想方设法让我放弃,她巴巴地看着我:你不是还有一辆吗?把这个扔在家里,坐车去吧?父亲总是叹息:唉!你这样回来,我心里总不好受。我只得一遍遍给父母解释:倘若不骑车回来,我也会找地方骑车,或者到公园里散步,反正都是要锻炼的,不一样的是我在公园里看到的是陌生人,回家来看到的是父母亲。
母亲给我端来米汤,我边喝边和父母聊天,期间提到了我的恼人的表弟,父母竟因此拌起了嘴,母亲生气之下起身离开,却并没有走远,她取了一把扫帚,把我们前面的熏蚊草燃烧的灰烬扫了扫,然后提着扫帚在院子里转圈。我问母亲:“你要干啥?”母亲没听见,父亲小声告诉我:“她要找簸箕。”我哑然失笑,母亲脾气不好,父亲性格细腻,他们相伴走过了大半生,彼此应该是最熟悉的,此前我还担心父母会吵得不好收场呢,看来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夜色清凉,院子里虫鸣声四起。鸟儿们应该倦了,但有种鸟儿常在夜里啼叫,叫声诡异,这种叫声我似乎只在村里听到过,且从小听到大。因为只在夜里啼叫,我并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鸟。小时候总觉得叫声很遥远,但上次在村口遛弯,感觉那鸟儿就在头顶的树上。和父母聊天的当儿,那种鸟叫声再次响起,仔细辨别,它似乎真的一遍遍在喊着“王 刚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奶奶告诉我,这里边还有一个故事,但记不太清是怎么回事了。向父亲提起,父亲又给我讲了一遍:
说是有个女人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亲生的,一个非亲生。这女人护着自己的亲儿子,死活不喜欢非亲生的,想遗弃他又找不到借口。某一日,这女人想到了一个法子,她让两个儿子都去深山里种粮食,让他们等种的粮食长出来了再回来;如果粮食长不出来,就不许回来了。两个儿子出发前,她亲自给他们一人半袋粮食种子。她给非亲生儿子的是动了手脚的已经煮熟了的粮食,自然是长不出来粮食的。
两个儿子走啊走,走累了,带的干粮也吃完了,他们就开始吃自己带的种子。他们发现,非亲生儿子的种子要好吃的多,亲儿子于是非要和非亲生儿子换,非亲生儿子拗不过兄弟,于是把自己的粮食给了兄弟。结果可想而知,他们把剩余的粮食种在山里,非亲生儿子的粮食长得茁壮,而亲儿子的一棵苗都没有出来,这亲儿子因此万念俱灰,寻了一棵树吊死了,非亲生儿子最后回来了。
这女人没想到自己苦苦等来的是这样的结果,于是一口鲜血喷出,倒地身亡。死后她化身为鸟,夜夜出来啼哭呼喊,据说她的亲儿子叫王刚,那鸟儿于是一声赶一声地啼叫“王~刚 ~ ”,声音好不凄厉。
父亲笑着总结:这个故事告诉人们:不能做坏事,不然总会有恶报。“王刚、王刚”,仔细听又似乎是“冤枉、冤枉”。
小时候因为这个故事,我一听到这种鸟叫声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如今虽听得多了,不复那么害怕,但多少还是有点不舒服。大概还是因为只闻其声,不知其形的原因吧,村里的鸟儿也算不少,但它们长什么样,叫什么声我是清楚的,所以大都比较喜爱,即便是猫头鹰,虽没在夜里亲自见到过,但因为在影视剧或者书本里见到过,因此听到叫声也并不害怕。而这种鸟儿,有谁知道它究竟长什么样?或者,它真的是厉鬼变的?深夜里它有没有可能变回人形?或者它干脆就是人头鸟身?
话题不知道为什么又被母亲拐到了表弟身上,我不免也跟着长吁短叹。我不明白一个人何以会变得如此不堪,也感叹芸芸众生,总有相当一部分人会让亲者痛,而我却深感无能为力。我只能安慰父母放宽心,毕竟一代会比一代强。
最近常痛恨自己早年不努力,没有挣到大钱,也没有试着做做官,无论哪样,至少对家族是个帮助。想想吾辈,估计这些也都不太好实现了。以前我们村还盛产人才,如今的村里,年轻人大都出去打工了,老人和儿童留守的村子里,小孩们在现代物质文明的冲击下,在没有父母管教的情况下,既无法保持农民的淳朴和吃苦耐劳,也赶不上飞速发展的现代文明,于是处境越发地尴尬起来。至于我自己,在村里人眼里似乎还有点用,村里有人家里有小孩上学,常会找我的父母要来我的电话,然后小心翼翼托我照顾,殊不知现在招生制度成熟规范,我一个普通的教师,什么作用也起不了,顶多是给科任老师打个招呼,说那是我们村里的孩子,平时多关照点。而如此“关照”的后果,就是这些孩子一犯了错误,班主任就把我当家长,于是我陪着挨批评,给孩子做工作——留守的孩子,大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有时会不胜其烦,但还是得硬着头皮去关心这些孩子——也算是给父母挣了一点面子吧,至少村里人不会在父母跟前说他们的女儿不算话——父母是比较看重这一点的。
前两天夜里失眠,在家里睡得却很好。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迷糊中母亲告诉我:她此前答应了别人去帮忙收烟叶,让我再睡会,她先走了。不一会,父亲又来到床前:有人打电话让帮忙剪药……感觉又睡了好久,起床一看,不过是早晨七点。弟妹在院子里忙活,小侄女在院子里玩耍。下午有课,于是吃点东西骑车返回。走之前拐到父亲剪药的那家去看了看,院子里围着药材堆坐着许多叔叔婶婶,他们都在低头剪药材,既不戴帽子也不遮脸,一应地头发花白,灰头土脸。我悄悄走到父亲跟前,低声和父亲说了几句话,有叔叔婶婶听到声音抬头看到了我,于是开始发问:你是怎么回来的?啥时候回来的?要怎么去呀……之类,父亲刚要回答,我抬手阻止了父亲——我既不想听到乡亲们的关心问候,也不愿意一一给他们解释。只冲他们笑了笑,就匆匆离开了。抬腿骑上车子,鼻子开始发酸,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一院子的花白脑袋,和药材堆浑然一体的灰头土脸,我的父辈们,我的亲人们,你们心疼我骑车回村,而我何尝又不心疼你们如此年迈,却老无所依呢?与你们长年累月的辛劳相比,我们为了锻炼而出的一点汗水,何足挂齿呢?
我打开音响,无可奈何地走向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