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恨

午夜的街道，街灯、穿梭的汽车和雾气笼罩的街道。这是11月底的一天，她又是最晚离开公司的那一个。

风很大，北方冬天的大风，直接透过围脖灌到脖子里。她觉得冷，但更觉得无聊，于是从包里掏出一根香烟，背过脸，点燃了。这时候，背后有个声音喊她：“Mary，真的是你啊！”

Mary转过身，又迅速背过身去，猛吸了几口烟，沉默了半分钟，下定决心地说:“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与伤心记忆有关的人和事，Mary都不想碰到，不愿提及。一年前，她就离开了自己的故乡，熟悉的人、熟悉的景物，她都不想再看到，一看到就懊悔，懊悔到想从三十楼纵身一跃。

“不，你就是Mary，我昨天无意中碰到了你的闺蜜喜鹊，才知道你们俩都在这里上班。Mary，一切都过去了，况且那事也不能怪你，主要责任在我。”奇迹扳过Mary的肩膀，扔掉Mary手中的香烟，一把抱住单薄纤瘦的Mary。

Mary挣扎了一下，挣脱不掉，就任由奇迹抱着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Mary的眼眶落下，滴落在奇迹的衣袖上，打湿了一大片。

一年前的一个晚上，Mary准备好了生日蛋糕和烛光晚餐，只等着奇迹下班回来，为奇迹庆祝29岁的生日。

Mary一边不停地转换着电视频道，一边不时地翻看手机，看一下时间，她就把手机放得离自己远些，不一会儿她又拿过手机看时间，反反复复，没完没了。不知怎么的，她今天内心很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拿起电话，她拨了奇迹的号码:“奇迹，你在哪里？你快点回来，今天我的心总是七上八下的，你快点回家，我好安心。”

“Mary，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我前面有个老人摔倒了，我先下车去扶一下。”奇迹边打电话，边熄火停车，准备下车去扶摔倒的老人。

“奇迹，摔倒的老人不能扶，万一他赖上你了，指定是你把他撞到的，或者他是个老年痴呆症患者，他的家人赖上你了怎么办？你赶紧回家吧，我今天很不安。”Mary一边催促着，一边回忆着往事。

半年前，Mary开车去旅行，在一条没有任何监控设备的马路上，扶了一个摔倒的老人，并把他送回家。

没想到的是，老人一到家刚坐下，就对家里的儿子、儿媳妇、老伴说:“是她把我撞到的，我现在全身都疼痛。”

Mary争辩道:“大爷，是您自己摔倒在马路边的。”

“不，就是你把我撞倒的，现在谁都知道路边的老人不能扶，要不是把我撞到了，你的良心过不去，你才不会扶我并把我送回家呢！”

老人一口咬定——Mary撞倒了他。

“大爷，你说话要凭良心……”正当Mary和大爷争辩之时，大爷的儿子带了一大群人进屋，把Mary团团围住。

硬是敲诈了五千块钱，他们才放Mary走。

“这样不好吧！”听了Mary的话，一向对Mary唯命是从的奇迹开始犹豫了。奇迹犹豫着，往前走几步，站定，往后退几步，又往前走，同时，不停地搓着手。

突然，只听“嘭”的一声，一辆车直冲过来，撞到了老人身上，紧接着“啊”的一声惨叫，之后再没听到什么声音。

奇迹整个人傻住了，顿了十几秒，才拨打了120，之后他又拨打了110。

很不幸，到了医院后，抢救失败，老人永远地沉睡了。

在老人随身物品中寻找家属联系方式时，奇迹整个人懵了，眼前的老人，正是自己未来的岳父大人——今年年底，奇迹就准备向Mary求婚。

半个小时后，Mary赶到了医院，面对着最疼爱自己的老父亲，Mary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打湿了医院的床单。

“如果自己不阻止男友扶老人，父亲就不会这样。”父亲是被自己害死的，Mary深深地陷入痛苦之中。她左右开弓地扇着自己巴掌，以痛止痛，让肉体上的痛盖住心灵上的痛。

病床上的父亲，是既当爹，又当妈，早在二十年前，母亲就因病去世，是父亲一手把她拉扯大。

“Mary,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是我的犹豫造成的，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奇迹一边用手紧紧地握住Mary的两只手——以防她再次伤害自己，一边把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不，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是我害了我的爸爸。”

回忆着往事，Mary下意识地猛掐着自己的手臂，自从爸爸被撞死后，Mary两只手臂上的乌青就没好过——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除了每天掐自己，Mary还学会了抽烟，每天都抽，只要空闲着，Mary就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有时她还会用香烟烫自己的手心。

“Mary，请不要再折磨自己，你爸爸希望你幸福快乐地活着，看到你这样，他会心痛的。”奇迹边说边紧紧地搂着Mary。

“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到爸爸在的时候了。”Mary使劲地从奇迹怀里挣脱出来。

“Mary，你可以给自己定个目标，然后每天就着目标去行动，把自己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塞满，慢慢地你就会从懊悔中走出来。”

“这样救不了我。”Mary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香烟。

“Mary，理智点，你爸爸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我先回寝室了，明天还要上班。”不等奇迹回答，Mary就走向自己的车，车门刚关，就发动车子开向寝室。

回到寝室，Mary愈加痛苦了，快要发疯了，她拿来笔和纸，开始乱涂乱画，每画满一张，就用力地捏成团，扔进纸篓，接着又画，又扔……

折腾到很晚，Mary终于累得撑不住了，她来到卧室，只脱了鞋子，就和衣盖了被子。

第二天，上班后，Mary正喝着咖啡提神、走神。

“Mary，今晚到你家借宿，方便吗？”每次喜鹊出差前一晚，都会到Mary家借宿——方便第二天坐车。

Mary轻轻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边回答边从包里拿出喜鹊专用的钥匙，“没问题，下班后我们一起回去。”

“你先回吧，朋友约我看电影，我八点半到你家。”

下班后，Mary回到家，习惯性地从落满灰尘的橱柜，拿出一碗泡面，提起热水壶，感觉好轻，打开一看，没水，Mary边摇头，边把泡在锅里待洗的碗放在水槽，把锅清洗了一遍，就打开煤气灶，把泡面放在锅里煮。

煮好泡面后，Mary顺手往锅里加了两大勺水，就端了泡面到客厅，打开电视，边看边吃，吃完后，Mary随手把碗往茶几上一放，就躺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看着看着，Mary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一个小时后，喜鹊回来了，一开门，一股浓重的煤气味迎面扑来，喜鹊立刻捂住鼻子，冲到厨房关了煤气灶，并打开所有门窗，“Mary，Mary……”边叫边把Mary拖到窗口，做了人工呼吸后，喜鹊赶紧打了120。

经过抢救，Mary脱离了危险。躺在医院的病床上，Mary睁开眼，早晨的阳光正洒进窗口，地上一片亮堂堂的。

“Mary，你终于醒了。”守在旁边的奇迹见Mary睁眼，惊呼道。

“发生——什么事了？”Mary刚醒来，意识还没彻底清醒。

“你昨晚煤气中毒了，好在有惊无险。”奇迹解释到。

“煤气中毒，我怎么会？”Mary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昨晚的事。

这一年多来，Mary常常丢三落四、她的记忆力下降得厉害，刚放下的东西，转眼就不知道放哪里了，每天，她都要浪费好些时间寻找手机、钱包、文件等。

“喜鹊跟我说，你昨晚忘记关煤气灶了。”奇迹见Mary想不起来，赶紧说出答案。

“Mary，你要尽早从懊悔、自责的情绪中走出来，快乐幸福地活着，这才是伯父最想看到的。”

一听到奇迹说“伯父”，Mary的心就一阵痛。Mary又下意识地抓住自己的手臂，紧紧的，这次她控制住了，没有掐自己，她不想在奇迹面前这么失态。

奇迹见Mary又情绪波动了，就打开电视，“Mary，我们看会儿电视。”

电视中，灵堂里，一个年轻的男子边烧纸钱边说:“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振作起来的，我不再悔恨，不再自责，我要替您好好活着。”

“Mary，你应该向电视里的主角学习，你这次大难不死，是你父亲在暗中保护你，他特意派了喜鹊来救你。”Mary的理性大脑对Mary说。

“不，父亲是被你害死的，你不能走出自责和懊悔，你应该为你的过错赎罪，父亲那么爱你，你却害死了他，你不配活在世上，你应该马上以死谢罪。”Mary的情绪大脑，激动地对Mary吼道。

Mary变成了一条绳，理智大脑和情绪大脑各执一端，你拉我扯，互不相让。Mary好痛苦，她双手敲打着自己的脑袋，一下一下，又快又用力。

奇迹看到了，赶紧抓住她两只手。

经过这次大难不死，Mary理智大脑的力量提升了一些，但仍然无法与情绪大脑抗争。理智大脑的力量太薄弱，无法将Mary从痛苦的澡泽里救出。

第二天，Mary就出院了，奇迹把她送到家中，Mary刚一坐下，奇迹就说:“Mary，你大学期间很喜欢看书，从今天起，我和你一起看书，五天看一本，并且要写书评。”

“我都好久没看了。”Mary边说边随手指一下对面的书架。书架上，已落满灰尘，若用手指轻轻一抹，会沾上很厚一层。

“《堂吉诃德》、《黄金时代》，我们先从《堂吉诃德》看起吧！”，奇迹一眼就看到了Mary最喜欢的书。

“没兴趣，我静不下心来看书。”Mary嘟囔道。

“就当是陪我吧！谁看书快，写的书评好，落后的一方就要实现她一个愿望。”奇迹知道Mary争强好胜，为了帮助她走出情绪困扰，特意想了这么个主意。

大脑无所事事就会胡思乱想，把Mary的业余时间都占满，Mary的情绪大脑就会挨饿，饿上一段时间，他的力量就会减弱，慢慢地，Mary就能走出澡泽了。

自从订下这个看书、写书评的约定，Mary的业余时间都被占满了，每天下班一回到家，她就开始看书或写书评。

刚开始，Mary的心静不下来，眼睛看着书，脑袋却走神，过了几天，Mary开始用手指从文字上划过，边划边读出声，这样就无法分心了。

因为白天上班、看书累，Mary晚上再也不失眠了，每天早上起床后神清气爽，情绪大脑造访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Mary，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奇迹特意挑了一个星期天，请Mary吃饭，他想彻底治好Mary的“病”。

Mary和奇迹碰面后，刚准备走进餐厅，就被一个小姑娘用一张广告宣传单拦住了。

“摔倒的老人，请扶一把！今天，您扶的是别人的父亲，明天，别人扶的可能就是您的父亲。”奇迹怕Mary不接宣传单，赶紧接过念了起来。

“先生、小姐，我们是做爱心宣传的，欢迎你们加入我们的公益活动。”

“跟着你们一起发传单做推广吗？”奇迹赶忙问到。

“可以发传单，也可以写文章投稿到各大写作平台。如果能写出爆文，那推广力度比发传单好太多了。可惜，我们缺少写作能手。”

“Mary，你可以试试，从小学到大学，你的文章都一级棒！”奇迹开心地说道。

“小姐，这是我的名片，名片上有我们扶老人宣传网站的网址，您回家后可以看看。”

吃过中饭，回到家，在奇迹的催促下，Mary输入网址，打开网页。

在看网页的时候，Mary仿佛听到父亲在自己的耳边说:“玛丽，加入扶老人宣传，用笔拯救马路上摔倒老人的生命，爸爸为你自豪。”

从这一天起，周一到周五，Mary的业余时间都扑在了写文上，每写好一篇文章，她就用微小宝上传到各大网络平台。双休日，Mary就和奇迹一起去各大学校做演讲，做宣传。

Mary沉浸在成就、喜悦中，渐渐地，懊悔和自责光顾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即使来了也根本没有立足之地。Mary终于“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