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去世那年,我正读高中。他走得静悄悄的,像一片枯叶从枝头脱落,无声无息。我对他的印象本就不甚分明,如今更是日渐模糊了。只记得他是个老好人,整日里除了抽那呛人的大烟叶,似乎再无其他嗜好。那烟叶是自家种的,晒干了卷起来,点着了便"吧嗒吧嗒"抽个不休,屋里时常弥漫着一股辛辣的气味。
然而有一件事,却在我记忆中生了根,任凭岁月冲刷也不曾褪色。那是小学一年级时,我拿着新买的铅笔刀在课桌上刻刻画画,一不小心竟划破了手指。血珠子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很快便连成一线,顺着指缝往下淌。我那时胆小,既不敢告诉老师,当时学校条件简陋更没有医务室,只胡乱撕了练习本上的一张纸,草草裹住伤口了事。
待到中午放学时分,血是止住了,可那纸却与伤口牢牢粘在一处。我试着扯了扯,疼得直吸气,便不敢再动。爷爷来接我时,见我举着手指,一脸愁苦,便问缘由。我支支吾吾道出原委,他听了,既不责备,也不惊慌,只是蹲下身来,把我那受伤的手指轻轻托在掌心。
"别动。"他说,声音低沉而温和。
接着,他便开始用唾沫一点点润湿那粘在伤口上的纸。先是轻轻呵气,然后用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舐纸的边缘。他的唾沫带着淡淡的烟草味,温热而湿润。那纸渐渐软化,他便用粗糙的指腹极轻极慢地将它掀起。有时我因疼痛而瑟缩,他便停下来,等我缓过劲来再继续。这过程持续了很久,久到我们到家时都过了饭点,奶奶还埋怨爷爷接个孩子都拖沓。
终于,最后一片纸也被揭了下来。爷爷对着那伤口轻轻吹了吹,说:"回家抹点红药水就好了。"我抬头看他,发现他额上竟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微光。
如今想来,那唾沫实在算不得什么洁净之物,可爷爷的动作却充满了虔诚,仿佛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像是在对待世上最珍贵的宝物。而我的小小伤口,在他眼中竟成了天大的事。
后来我见过许多精致的创可贴,用过各种消毒药水,却再没有一样能如那日的唾沫般,给我如此深刻的抚慰。爷爷的唾沫里,混着最朴素的关怀,最原始的疼爱。那是一种不加修饰的温情,粗糙却真实,如同他本人一般。
爷爷去世多年后,我偶尔还会梦见那个场景:一个老人蹲在地上,专注地用唾沫为一个孩子处理伤口。醒来时,枕畔常是湿的。人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可有些记忆,却像那粘在伤口上的纸,时间愈久,反倒粘得愈牢了。
如今我也到了会为晚辈担心的年纪,才明白当年爷爷额上的汗珠,不是因劳累而出,而是出于心疼。那唾沫,原是一个老人最笨拙也最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