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微(完)

何明围打小就不是块读书的料。

长辈们聚在一堆,谈起何明围,就老是这句话打头阵。接着才引出他学画画的事儿,好像他是因为成绩不好才学画画似的。实则全颠倒了,他是打小就乐意画画,不乐意读书,所以才不是块读书的料——该这样说的。长辈们哪管得这些,瓜子儿花生米备齐了,桌上说的这些话没必要如此计较。

窗外边又炸了一响鞭炮。

“佑佑,让你明围哥哥带你放烟花去!”佑佑妈把小女孩往何明围身边领。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他。

总归是有血缘关系的,眉眼里还是蛮像一家人。小女孩同他一般白净,长睫毛,具体还有哪儿像呢,细说也说不出。

他去屋里拎了一袋子烟花爆竹,牵起这年仅八岁且同父异母的妹妹往楼下院子走。他一双长腿迈得又小又慢,生怕佑佑跟不上。他拿了两根电光花给佑佑,小手指挥着两团光在夜里划出一道道尾巴,好看极了,佑佑咧嘴笑。不一会儿光越来越微弱,终于灭了,他又取出两根来。

“哥哥。怎么不放烟花?”佑佑指了指袋子里剩的爆竹。

何明围说:“你哥怕,你也怕,就不放。”

佑佑皱眉头,他怕就怕,怎么还拖着她?

何明围低头见了她这小表情,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抽了一根出来,把那爆竹找了一支点立着,拿俩砖块抵住,点燃就走开了。哪晓得这第一响刚出来,爆竹就倒地上了,冲着对面儿,对面儿正好又停着一台摩托车。何明围也不敢上去把它支起来。

一响一响惊心动魄的,总算放完了。角度千回百转,可算没把那摩托给打爆。

何明围带着佑佑上楼了。

佑佑心想这哥平时看起来人高马大的,人也过了十八了,怎么这么犯怂呢?

其实她也没想对,八岁的小孩儿毕竟也才八岁,思考得不够全面。什么犯怂呢?这何明围分明是又怂又熊。

何明围可熊。

十岁去乡下玩儿,踩烂人家屋檐,踩那大洞可把主人愁得跳脚。乖乖道歉,任打任罚。

四岁开始摸钢琴,六岁摸颜料,十三岁就能熟练运用这两项技能撩妹了。逢人生日就带去琴房弹一首,再送一幅工藤新一。要是工藤新一不管用就送张怪盗基德。人家小妹妹的家长觉出不对劲儿,也不好说什么。他对女孩儿家长就是毕恭毕敬再加微笑。

十五岁。

债主来找母亲要债,不小心撕烂他母亲衣服,他一把美工刀把那人裤子划烂,划的屁股那块,春光乍泄。他再慢悠悠跟人讲法律——法律上规定的这钱不该找他妈要。要债人捂着屁股的时候,何明围打电话叫的警察也刚好到了。

十六岁。

母亲去世。

直至年末,他终于将母亲安葬的费用凑齐了还上——还给他父亲。

母亲刚去世,他就辍学了,整天就给人画画,没日没夜的,可再怎么累他也不肯把钢琴卖了。那会儿他还收来材料板子,自己在家立了一隔离墙,把屋子分成两半儿。在附近的大学校园里贴上广告,租房子。于是这50平米的这间小家租了30平米出去,他跟一个大学生同住。再怎么挤再怎么不方便,他都不愿搬进父亲组建了近十年的“新家庭”。这才把钱悉数还上。

十七岁。

何明围没想到自己卖画还真卖出名堂了,一个商人说要包了他未来五年的画,就只要画出来,画一张他买一张。何明围给这突然到来的好运气弄得有些恍惚。他决定问问租客大学生的想法。大学生名为本令。

本令吃了口泡面,笑:“他是不是对你别有所图啊嗯?你看你又白净,又有才华,还有年轻的肉体。”

何明围真想一口水喷他脸上,可惜刚才那口已经咽下去了,现在喝一口再喷又过了最佳时间显得理由不充分。

本令认真下来:“签了吧。商人要么是缺什么追什么想追求个风雅,要么是看准了你这画能卖更高的价,等着升值呢。再说五年也不多啊,人家好多一包就包了下半生了。你画画很好看,比我们学校美术学院学生都好。”

何明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画得比美院的好,你又不是——”

“可我前女友是啊。”本令截了他的话,“你比我女朋友,还有女朋友的朋友,女朋友的朋友的朋友都画得好。她那朋友圈,都是一个院的。”说完,本令见何明围还犹疑不觉没个肯定话,就笑他:对自己的画不放心,难道你还怕打不过别人?人一文弱商人又不能对你霸王硬上弓,你人高马大的就是白了点还真当自己是什么小女子么?

这人怎么老没完了?本令又不认识别人怎么在背后这么来来回回酸的?

何明围想着,心里起了点怒气,就骂回去:“你他妈脑子里想的净是什么?”

本令吃瘪闭嘴。


十八岁。

那位同他签了约的商人得癌症去世,留了一大笔钱给何明围,那是他认为的何明围未来四年半的价值。商人家属告诉何明围:“老爷子说过,你好好画,卖画的时候别怕别人看轻你。接下来你的画,你自己处置,也不必给我们了。”

商人还为他写了推荐信,推荐给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当弟子。据说商人和这位老艺术家曾是同门。

“明围,要不今年你回这边过个年吧?”

他本想拒绝这个陌生的父亲。

但电话那头的男声继续:“何明围。你奶奶好久没见你了,你的名字还是她取的。”

这才有了何明围牵着何柚去放烟花的事儿。

漫怨微明云中围,且问玄月几时圆。这是何明围母亲日记里写的句子,明围,原是他的奶奶给取的。不过想来取的时候也不是这个意思,许是“光明围绕”之意,并不似母亲所写的句子那般凉人。

他查过,压根儿没这句古诗,那就是母亲自己有感而发了。

何明围最爱吃的是母亲以前常炖的酸萝卜老鸭汤,酸萝卜是用二十多年的坛子泡出来的,炖进去,越喝胃越开,还暖和。可惜了,他不会捯饬那个泡菜坛子,现如今自己会弄是会弄,再也弄不出那味道了。有时候他去市场买了只鸭子宰了,回来辛辛苦苦弄一锅汤,本令连连夸他炖得好,可何明围自己是嫌弃的。总觉得失落。

后来按时腆着脸来蹭饭的本令也离了这屋子。

租约到期,他回他家乡找工作去了。何明围撤了隔板,也不再租给别人,他手头早没当初那么紧张。那段捉襟见肘的时光仿佛随着本令的离开而远去。

二十岁生日过了没多久,他在老画家的家里练画画儿呢,门铃响了。老画家正下笔题字,只好何明围去开门。他一开门,门外的人愣了。姑娘退后两步,抬头看了看门牌号,确认无误却更觉疑惑,视线又落回何明围脸上。何明围主动解释:“齐老师在的。我是来学画的学生。”姑娘进门儿来,笑道:“我齐大爷可只收徒弟不收学生。”老画家耳朵灵得很,说:“还是小霓儿懂得起。小何你这年纪轻轻的什么破记性,我是齐师父,哪儿来的齐老师?”那天,何明围的眼神老有意无意落在李霓这姑娘身上。

虽说从小到大没有何明围撩不着的妹,但这回更在意所以心也要虚一些,撩李霓撩得他胆战心惊的。体验着新鲜的占有欲、嫉妒心、保护欲。

正因为拜其所赐将新鲜都尝了一遍,所以李霓跟他提分手那天,他还是觉得她美。

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怀疑自己跟任何人都走不到结婚那一步。跟李霓分手没多久,他见着好姑娘还是会心动,并非一味沉浸在上一段恋情里。何明围凭着男人的一股子兽性去接近新对象,再捏着他何明围的自尊适时止步。

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病来如山倒。尽管何斌并非他何明围和母亲的靠山,却是撑着另一个家的大山。现如今这山说塌就要塌了。何斌要何明围去看看他。


何明围去医院住了一周时间,这一周何斌也无任何力气开口说话。何斌戴着吸氧器艰难地延续着生命,他的眼大多时候闭着,睁眼时会落在何明围在的方向。何明围就在他床边,多数时候在左边待着。何斌不肯让小女儿何柚来看他。就这一周,短而漫长的一周,耗去了何斌的大半积蓄,也许是不愿意再花这钱了,想多给女儿和妻子留下一些,他也就只撑了这一周。七天,刚好吐尽最后一口气。

现在的孩子懂事得早,很早就会玩智能手机,很早就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何况何柚十岁了,小姑娘能做的就只是哭,她无能为力。葬礼上,白发人送黑发人,何明围的奶奶也流了泪,佑佑妈嗓子哑着招待着前来送何斌一程的亲朋好友,何明围亦在旁帮忙操持各项事宜。后来佑佑妈把何柚领到何明围面前:“跟在明围哥哥身边,乖乖的啊。”

何明围低头,拿出餐巾纸要将小女孩的泪擦去,小女孩却自己拿手把泪抹干净了。

何明围想起那年团年夜,佑佑妈把天真无虑的佑佑往何明围身边领,那会儿这个女人的声音一点不哑,又明亮又轻快,她说的是:“佑佑,让你明围哥哥带你放烟花去!”何柚捏紧了小手,怯怯地看着他。现在他眼前是哭得一双眼又红又肿的小女孩佑佑,自己抹眼泪的佑佑。两年,个子长了不少,手还是小,不过没那时那么肉了。

何明围带她去了外面,看看路边橙色的灯光,看街对面卖各类小吃的摊位。

何柚泪一直往下落,抹了又落,落了又抹。哭得累了,问明围哥哥为什么不哭的,爸爸死了不害怕吗。

何明围对何斌没有太多感情的,不讨厌这个父亲,却也不爱。但是他回答佑佑说:“怕啊,我连放爆竹都怕。我更怕哭,我现在心里也怕你会一直这么哭,眼睛会哭坏的。”他摸着何柚的头说:“不怕,爸爸死了你可以伤心,但是别怕。他会一直保佑你平安长大的,不用害怕。”

何柚哭迷糊了,脑子里一团乱,点点头似懂非懂。

两个月之后,奶奶也去世了。

何柚读书还得要人供着,佑佑妈不能再闲在家里了。托了关系,佑佑妈找到一份不那么辛劳的工作。何明围时常去看望这母女俩,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没有。佑佑妈教他怎么收拾泡菜坛子,他又往里泡萝卜。

何柚后来老跟自己室友说哥哥特别会做菜,尤其炖汤炖得好,什么汤都炖得好,酸萝卜老鸭汤味道最绝。

阴差阳错,何明围倒是有了个可以归去的类似于家的地方,有个真心实意叫他哥哥的妹妹,算一算,接触也没几年。阿姨待他也很好,同一般家长一样劝他不如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别老钻在笔墨纸砚里,他笑着说再钻几年,说不定就钻出名堂了,既然有德高望重的老画家愿意教,他也不能辜负知遇之恩。他跟佑佑妈讲当初遇见那个商人的事,这件事他在母亲的墓前也细细讲过。

佑佑妈听了,说人心里也有个梦呢,说不定没画画是遗憾。见何明围有这份心,佑佑妈也不再多劝,怕他将来也因此揣着一肚子遗憾。

过年总是他们三人一起过,何家亲戚招呼去他们也不去了。要入冬那时碰见街上卖腊梅就买好几把,何明围留两把放在自己屋里,另外的都拿去何柚家。开春了还一起去山上看梨花,远处看梨花林,雪白一片开在树上,在天与地之间悬着,比雪还好看几分,何明围顿时想明白了人们为什么盼着春天。

何柚性格越来越活泼,不过只在熟人面前是疯丫头,外人面前还是矜持。现在也学会挤兑何明围了:“哥,喜欢我那男孩可比你帅得多,我也比你女朋友漂亮。多公平不是?”何明围也挤兑回去:“不会弹琴不会做菜不会画画别说话。”

但有些事也还是不会彼此分享,就像钱财彼此独立,也未搬在一起住,只是互相有个照应,始终是隔了一层的。比亲人温暖,但始终不是最亲的人。好在何明围也不贪心。他心里的母亲最亲,就像佑佑妈和何柚心里永远装着何斌,谁和谁是真正的一家其实都清楚的。得过且过,图个心安。

有天一个陌生电话打来,是本令,这都多少年没联系了,联系一定有事的。本令一身西装和他一起坐在街边摊,喝酒,谈自己这些年。何明围几乎没说自己的事,一直听本令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讲。本令向他借一笔钱,噢,这才是他来找自己的原因,何明围总算明白了。这么多年了,他们本已是陌路人,该有的提防不可放下。何明围清楚。他却想起了自己往外贴租房广告的情景,小孩子将电话条撕着玩,他不知道,以前去看十几根电话条都被人撕走了他还高兴,想着会有很多人打电话的。实际上打来的只有一两个。弄明白怎么回事儿之后只能哭笑不得,要是自己小时候看见这个可能也会撕走吧?只好继续贴。带着人看房子,协商条件,价格一降再降,终于有个大学生愿意租了。本令携了多少旧时光出现在他面前啊,怎么能置之不理呢?

何明围把心里的冲动一压再压,恍恍惚惚根本没听本令又在诉什么苦。

“你把账号留下吧。喂,行了行了,你住哪个宾馆呢?”何明围拦了辆计程车,把地址报给司机,“辛苦了啊师傅。”

这笔钱数字不小,连个借条都没有,何明围后来想想也觉得自己做得荒唐。


何明围,二十三岁,前途不知如何。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名字其实是自己母亲取的,和他想的一样,是一生光明围绕的意思。

当年,他母亲在奶奶面前提过:“我就希望啊,我这小子这一辈子遇见什么事儿,身边都围绕着光明,再暗的夜也吞不了他。”奶奶也高兴,转身就跟刚下班回家的何斌说:“你儿子的名字想好了!明围!就叫明围咯!何斌你觉得好不好?我的乖孙子何明围哟,什么夜都吞不了他。”

“漫怨微明云中围,且问玄月几时圆。”也不过是他母亲感叹他年幼而离开了父亲,少了团圆罢了。她想到自己的孩子何明围哪会悲凉呢,满满的尽是希望。

不论知与不知,他正如母亲希望的那样好好地行走在人世间,行端影正,再黑的黑夜,没能吞了他,似乎以后也吞不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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