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啊”。
我父亲躺在医院病床上留着眼泪对我说出了这句话,说这句话的时候头是偏向另一边望向窗外,没有看我,但我仍然能看见他的脸上淌下的泪水。他说罢用颤巍巍的手去抹掉脸上的泪,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出。病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坐在旁边的病床上,一时间五味杂陈,欲哭无泪,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父亲头一回这么流泪,在我面前。他这么一个五十多岁的朴实的汉子,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七十多岁的小老头,在这么一个时候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知道是不是有对过去二十多年来做的可恨之事的忏悔,因为以父亲现在的记忆里,很可能都已经记不起前几十年的各种事迹了。
我就这么看着病床上虚弱的父亲,过去的点滴在脑中飞速浮现。谁能想象这样一个躺着的生活已经不能自理的可怜汉子,在二十多年前是如何大手大脚挥霍家财的,如何抽烟酗酒搞垮身体导致现在五十三岁生活不能自理连正常走路都做不到的,又是如何一拳一掌毒打我母亲以致差点掐死我母亲的,导致我母亲在我两岁的时候险些带着我一起饮药自尽。说是活该?是报应?现在的一句忏悔,不能弥补什么。但真正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终究还是不好受的。他这一生太可怜了,他只是个再朴实不过的汉子,除去家庭暴力,在外从没有过害人之心,工作也是出苦力。家里的妻儿是真心对他好的却不知道珍惜,最终在2011年离婚,我也是跟着母亲一起住。曾经说过“老婆孩子可以不要但兄弟关系一定要搞好”的话,但到头来却被他看重的亲兄弟瞧不起甚至被亲兄弟侵占了房产,导致现在孑然一人。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说我父亲在合适不过了。
我抽出几张纸巾替父亲擦干了眼泪,扶他起来吃了药,在床边坐着。问他出院之后打算怎么办,能自己生活吗,他用本就不利索的话说要回家去住,自己一个人住,说自己能买菜做饭。我心中也是这样奢望,他能像住院前一样自己能照顾自己。
过了一会儿,父亲要说上厕所,我搀扶着他左臂站起,他慢慢拖着脚步往病室里的厕所移动,右手扶着墙壁。刚走过墙壁上电视机所在的位置,他就用右手作势去解裤子准备小便,我连忙制止住他,告诉他还没到厕所。让他往左转,他似乎是无法理解这个动作,仍然向前拖动步伐,我只能在左边硬生生拉扯,将他的身体转到左边,才走进厕所告诉他便池的位置让他小便。扶着他回床边坐下,问他你这样走路都要人扶的,回家后怎么一个人做饭吃饭,再摔一跤可怎么办。他仍然倔强地说可以自己一个人生活,我把刚才上厕所的艰难跟他细细说了,这下他沉默了,好久不再说一句话,只是眼圈有开始慢慢变红了。
沉默半晌,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这句话,说出院后给你找间养老院给你住好不好,这样有人照顾你,有人给你做饭。父亲摇了摇头,干笑了两声,父亲一向都是倔强且固执,说道自己才五十多岁怎么能住养老院。我也知道五十多岁啊,可是怎么办呢,难道要我在家一天二十四小时伺候他吗。我又劝说了一阵,他才又开始沉默了,同时眼圈更红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对我说道,他这辈子钱没挣到多少,但是还有他现在住的一套房子,虽然不大,交给我了,吩咐我任何时候都不给别人。我只能默默地点点头。说完父亲的眼泪又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比刚才更多了,我取出纸巾给他擦拭,泪水却还是止不住地流出。
这时候护工带着午饭回来了,看到父亲哭了,打趣道哭什么,你儿子不是回来看你了嘛。我只能应付两句太激动了。护工带的午饭是水饺,因为现在父亲的手已经不灵活了,筷子是拿不住了,面食没法吃,只能先吃水饺,我看着父亲拿着勺子一个一个舀水饺来吃,期间还有拿不稳勺子水饺掉了的情况。看着他吃完我才出去吃饭。
父亲是在2011年一次大病住院,高血压、脑血栓、心肌梗塞等疾病,出院后腿脚已经不利索了,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有点一瘸一拐的样子,失去了劳动能力,因此办了病退,从此靠每月领的退休金度日。那一年父亲46岁,却不得不退休了。2016年,发作了一次癫痫,因为是一个人住,发作两小时后才被发现然后送去医院,那一次出院后手和腿脚更不灵活,同时因为癫痫发作时间太久,大脑受到影响,记忆力严重衰退,但还能勉强独立生活。那一年我父亲51岁,我在学校读研,从学校赶回家看望父亲,经历了这二十年来自己最无助的一段时间。2018年,就在大概10天前,我父亲在22层的楼梯摔了一跤,头上摔破流血,腿脚无力站不起来,坐在楼道里哭泣,还好我母亲住20楼听到楼上有人在哭,上去看了一眼才发现是我父亲。发现的时候,不知道父亲在那里坐了多久,22楼的楼道啊,向来是没有人经过的,如果不是我母亲,不知道要等多久才会有人发现我父亲。这一次,除了外伤流血外,脑内也有出血的迹象,腿脚,不知道能不能自己行走了。
我下午两点多钟回去看望父亲,他已经午觉睡醒了,掀开被子想要出院回家,让我带他回家,在父亲的认知里,仿佛不知道要办出院手续,直接离开医院就好了。在这一刻他又变成了那个倔强固执的又有点可恨的父亲了。我只好慢慢把他安抚下来,看来他仿佛是已经忘了早上的事情了。我试着问他中午吃了什么,他用手挠了挠头,回答道吃的面条,丝毫不认为自己记错了。
晚上7点钟,天也黑了,我是时候该回家了,因为母亲还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吃饭。因为第二天就得回公司上班,我在起身离开前特意问父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没有,回看了他一眼,父亲脸上挂着那标志的憨厚的笑容,摆了摆手,“没有了没有了”。我说了句在医院好好养病,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父亲的一句“我这辈子对不起你啊”太沉重了,或许只有我能明白这句话背后的辛酸。太苦了,我父亲,我母亲,这辈子都太苦了。我曾经一直想着以后写一部自传或者回忆录,来记述这二十多年,甚至还有以后的许多年经历的苦难与挣扎,因为我怕会遗忘,会对不起我的父母在这苦难的一生中作的努力与抗争。起码要让我的下一代知道,他的父辈,他的祖辈,曾经经历过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出院后是回家还是住进养老院,我还不知道。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未来多半比这更糟。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