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南辕北辙,蠢不可言,而我始终自负的坚信,你我终将会相遇,殊途而同归。
0)
斜阳镇往东三十里,是一大片的荒地,尘土飞扬,寸草不生。只有一座孤零零的茶馆镇守在路边,为旅途中的人提示方向,看到这座小茶馆,就意味着距离斜阳还剩不到半日的脚程。路过的、车马劳顿的人往往都会来歇歇脚,小二提供点茶酒餐食,倒也是个能维持生计的小本儿买卖。
这天晌午,一辆马车慢悠悠的晃到茶馆门前,马夫利落的翻身下来,一手抓着一把马草,同时喂着两匹高大的骏马,眼神里透着肆无忌惮的懒散。可若是有人敢轻易小觑他,这马夫汉子腰间悬着的一把,用粗布包裹的硕长朴刀,就要好好的讲讲道理了。
不一会儿,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先下车,接着她又回身抬着帘子,等一位戴着帷帽的姑娘缓缓的弯腰步出,瞧着身形苗条玲珑,莲步轻移,整张脸除了鼻子以下部分,都挡的严严实实,透过黑纱依稀能看得出皮肤白里透红的娇嫩。她在丫鬟的陪伴下,走进小茶馆,选了个里面的角落坐下。
马夫汉子紧随其后,不过他单独坐在另一桌,正对大门,往来一切尽在眼底。招呼着正在擦桌子的小二,汉子点了两斤牛肉、一壶凉茶、一碟花生米,没等小二问完「客官,不尝尝我们新酿的……」,他便不耐烦的挥手示意尽快上菜。
押镖不沾酒,菜食不同桌。这是他在外行走江湖多年的规矩之一。
汉子名叫哲,是个镖客,也是现在威远镖局的掌舵人。跟许多把头不一样,哲呆在镖局里的时间,从来都不超过一月,而且他什么活儿都接:路途偏僻,车马不通的穷乡僻壤,他去;动辄十天半个月,丁点儿油水没有的苦差,他也接。慢慢的闯出了点名堂,人们背后说他不但武艺精湛,而且丝毫没有架子,任劳任怨,十足可靠,在江湖上也算是小有名气。
但其实没人知道,过去的二十年,对于哲来说只有两件事:一是练刀,二是找人。
前十年练刀,为的是活着,行走江湖傍身之技;后十年找人,则是他命中注定的劫。
1)
哲吃了两块牛肉,低头喝茶的功夫,有三个长相身形颇为相似的人,自大门进来之后,直接大大咧咧的坐在哲这一桌的空位上,方方正正的小桌子,瞬间挤得满满当当。
「兄弟莫怪,拼个桌,人有点多哈。」为首的男子蓄着八字胡,说完话,便让小二上一壶酒,三大碗臊子面,然后就开始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睁眼说瞎话,来者不善。
哲依旧慢条斯理的喝着茶,啖着牛肉,再用手指拈起两粒花生米抛入嘴中。
他这二十年里,行走江湖的第二要义:反派死于话多。再加上他本身不善言语,更不喜欢跟死人讲话。
小二一边喊着「客官,来啰」一边拎着酒坛子,另一只手用托盘盛着三大碗面,放下后紧接着一路小碎步,又跑后厨忙活去了。
三位男子吃面的声音很大,吃面的速度很快,七八口就吃到了碗底,然后一人倒了一碗酒,长鲸饮川、蛟龙吸水般仰脖豪迈的喝下去。
「啪……啪……啪。」三只碗陆续摔在地上的声音,如同进攻的号角,茶馆的气氛也随之骤变。
「敢问兄弟……是否记得我们邵氏三兄弟?」为首的八字胡眯起眼睛,阴森森的问着,而旁边两个男子的眼神,也变得越来越危险,连呼吸都有意无意的慢了下来。
冤有头,债有主,看来是找自己的,跟这趟镖没关系就行,哲一想到这,稍微放心了一点。绍氏?怎么听着有点耳熟呢……等等,不应该是叫什么……绍家四鬼么?
哦,对了,他们老大被我杀了,真去下面做鬼了。哲终于回忆起来。
哲放下茶杯,另一只手在桌下悄悄握住了腿边的刀柄,正准备暗自发力,先发制人。不料,三名男子突然纷纷栽倒在桌上,只听八字胡最后隐隐约约的说道:「唐……门。」
蜀中唐门?
哲皱起眉头,巡视四周,两位姑娘在他身侧的角落坐着,整个大堂只有他们三个人,马在外面也很安静,并没发现有其他人走动的声音,难不成是小二?
不对,自己一点都没有察觉,如果真的是小二,光凭这手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功夫,他这会儿应该赶着去九泉之下和老爹相会了。
这俩姑娘,没那么简单。
想到这,哲又坐下,悄悄用余光打量。
这一路过来走了三天,相安无事、风平浪静,他们也没怎么说过话,哪知道一上来就是这么神鬼莫测的手段,真人不露相。
丫鬟打扮的姑娘,低着头聚精会神的挑着鱼刺,刚才发生的一切对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影响,麻木而专注的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然后她把挑好的鱼肉整整齐齐放在盘子里,递给帷帽女子。
而帷帽女子,并没有急着吃打理好的鱼肉,反而在跟一块牛肉叫上了劲。那块牛肉估计是有些老,再加上切的块儿大,姑娘一口吃不下,典型江南美人的樱桃小口缓缓张开,舌尖触到牛肉的一角,银色的贝齿轻轻一咬,撕了一部分下来,慢慢咀嚼着。
哲突然有些羡慕那块牛肉,被这样一张嘴亲两下,就算身首异处也值了吧。
不过哲并没有说话,他一不想打草惊蛇,二不想多管闲事,受人钱财,忠人之托罢了。反正明晚交镖之后,几人就自求多福吧。
说起来,这趟镖也是蛮有意思的:就在前几天,有个管事模样、贼眉鼠眼的人找到了他,笑容猥琐的递上一袋银锭,说四天之后的午夜,把后面马车上的人带到斜阳张员外的府上,还特意强调,「行事低调,莫生事端,夜半交镖,勿走大门」。
这张员外是远近闻名的骄奢淫逸、贪财好色,明明三妻四妾,莺莺燕燕成群还不够,偏偏喜欢偷偷养着几只金丝雀,夜深人静的时候派人送到府上,做一晚的恩爱夫妻,第二天天还没亮再送走。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实际上早就已经人尽皆知,掩耳盗铃罢了。
不过这只看起来的金丝雀,实际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老鹰,也不知道员外大人能不能消受得起,哲坏坏的想着。
扮猪吃老虎,行走江湖的第三要义。
2)
这天哲一觉睡到傍晚,昨夜交完了镖,拿了剩下的银子,今儿个准备挥霍一番。
说是挥霍,其实也就是买一坛子不是最便宜的酒,再配上些月饼、花生米,然后再美滋滋的在客栈的屋顶上一边赏月,一边饮酒。
买酒的功夫,就听见酒肆里的风言风语,好像是跟张员外有关。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啊……张大人死在女人肚皮上了!」
「嘘,小点儿声,我表弟在府里面有份差事,他说啊……张员外是被那个小骚蹄子用钗子活活捅死的……」
「哎?我怎么听说是那小娘子,坚决守身如玉,拿一把剪刀……咔嚓!你们懂的,嘿嘿嘿……」
「据说那丫鬟,今天早上在房里畏罪自缢了……搞得现在府里的人都在满城风雨的找那个小娘皮儿,哼哼,这要是被抓到……」
「……」
哲不动声色的听着,没想到那姑娘如此心狠手辣,不过杀人的方式他差不多可以猜到——毒杀——反正绝对不会是这几个人口中说的那般。
买完东西,哲回到自己房间打开窗户,一个干净利落的纵跳,跃上屋顶。
看着八月十五的月亮,哲忍不住心生感慨:本是花好月圆,洞房春宵,啧啧,员外大人可真会享受,可惜了。
边喝着酒,边吃着月饼,五仁馅儿的,哲没那么多讲究,能吃不贵,差不多就行。
哲就这么一直盯着月亮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一阵微小的「哒,哒」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定睛搜寻着,突然看到远处一个黑色的影子,轻盈的跳过屋檐和屋顶的连接处,不一会儿就来到他对面的屋子上。
哲并未多加在意,黑衣夜行的人多了,他也不是什么正义之士,可当那双眸子与他对视过后,一种莫名的熟悉让他有些躁动,皱着眉头想了想,起身跟了上去。
只见侧前方的人辗转腾挪,哲紧随其后,在一处戛然而止的高低落差,他毫不犹豫的横跳到与黑衣人相同的路线。
两人在连绵不绝的屋顶上一直奔跑,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突然,前面的黑衣人站住转身,只听一声脆生生的娇喝:「你跟着我干嘛!」
哲也立马停下脚步,借着月光打量起不远处的人。
两人静静的对视着,坊间歌舞升平,喧嚣好不热闹,可完全没有影响到屋檐上方,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二人包围起来,形成一方与世隔绝的小天地。
这个小天地里,只有他、她,和一轮幽幽的皎月。
哲缓缓开口道:「姑娘,你……多大?」
哈?
黑衣人被问的目瞪口呆,随即反应过来,喊道:「你这厮……怎这般孟浪!」
说完,黑衣人便气愤的转身离去,脚下的速度越来越快。
哲在外压镖多年,敢单独一人行走江湖,首先依仗的是他的刀,其次,就是他引以为傲的轻功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打不过咱躲得起,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黑衣人不断加速,可两人的距离却丝毫没有拉开,反而有隐隐缩短的迹象。
又跑了一段,黑衣人气喘吁吁的转身回头,胸前的布料随着呼吸的节奏,上下起伏,眼睛狠狠的盯着狗皮膏药一般的男人。
「在下并无恶意……只想知道姑娘芳龄几许?」哲见状,微微前躬,拱手问到。
黑衣人一股子狠劲儿,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透过面罩往外蹦,「二……十……满意了么?」
哲听完低头思忖着。这么小,年纪对不上啊……要不再问问名字吧。
抬头才发现,黑衣人趁他愣神的时候已然离去,他没再追下去,心思重重的走回客栈,满脑子都是那双眸子给他带来的熟悉,久久不能忘怀。
3)
可能是因为昨夜半途而止的追赶,扰乱了哲的思绪,第二天他早早便起来,买了些干粮备着,准备即刻启程。
哲一路信马由缰,沿着城东的土路,来到前些天逗留的茶馆,淡淡瞥了一眼,现在还没什么客人,稍微用力夹了一下马腹,加速跑了起来。
路过一处峡谷入口,哲留意到沙土上点点滴滴的血迹,指向峡谷深处,向来不爱管闲事的他,挑了挑眉,竟然破天荒的拉动缰绳,朝着峡谷内冲去。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小娘子,把身上的家伙什儿拿出来给哥几个儿瞧瞧,兴许放你一条生路。要不然……你就留下陪兄弟们开心开心,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七尺男儿胯下金枪……包你欲仙欲死,啊?哈哈哈……」
一伙山贼打扮的人,缓缓靠近一个身着黑衣的姑娘,她脸上的面罩已经摘下,露出一张清丽的脸,表面看上去镇定自若,可眼神里还是透露着些许的慌张。
为首的独眼男子晃着把弯刀,咧嘴舔着只剩一颗的门牙,一脸淫笑,迈过地上奄奄一息的马。只见这时姑娘突然出手,几枚暗器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股脑儿的掷向眼前的山贼。
「叮、叮、叮。」像是早有防备,投出的暗器被独眼男子悉数挡下。
「原来还是个烈脾气,哈哈哈哈……我喜欢!」
姑娘脸色愈发苍白,紧抿着嘴唇,一步一步倒退到石壁旁。她本身不善正面缠斗,更何况寡不敌众,双拳难敌四手,一时不知该如何逃出生天。
姑娘心中不忿,倒不是因为被劫了道,而是气愤提前选好的撤退路线被外人知晓,更没有在此遇到任何接应的后援,一种被人出卖的背叛感凉了她的心。
就在她准备服下牙齿中暗藏的毒药,以保自身清白的时候,哲终于来了。
他从贼人背后一路奔驰而过,行云流水般一刀挑落身背弓箭的山贼,再反手砍伤另一匹马的后腿,突破包围,来到姑娘面前。
横刀立马,万夫莫开。
「没事儿吧?」哲头也没回,淡淡的问。
姑娘重重的的呼了一口浊气,对着哲的背影翻了个白眼,心想怎么又是这个跟屁虫。
见没人回应,哲回头看了看,只见姑娘气鼓鼓的盯着他,好像他才是见财起意,顺便劫色的歹人。一阵无语,他翻身下马,走到姑娘面前,抬眉继续问:「受伤了?」
还是不说话。
哲用眼神示意姑娘往远处看,等她疑惑的转头时,一记手刀落下,干净利落的敲晕了她,然后再将她抱到自己的马上,这才懒洋洋的对严阵以待的山贼开口道:
「死,或者滚。」
独眼山贼有些不甘心,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可当他接触哲的眼神时,一股冰冷的感觉瞬间袭来,像是对生命的漠视和毫不关心,也像是来自深渊中恶鬼的凝视。他当机立断,挥手示意,带上受伤的弟兄,上马奔驰而去,还不忘回头恨恨的看一眼。
看到贼人远去,哲俯下身子查看姑娘那匹受伤的马,已然是苟延残喘,强弩之末,他伸手轻轻盖住马眼,另一只手挥刀结果了它的生命。
少受点罪吧,他心想。
4)
哲一路骑着马,驮着姑娘,他担心山贼再度埋伏,因而选择从峡谷另一侧驶出,可这边更加荒凉,整个下午都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点。
走着走着,哲发现远处有个像是寺庙的建筑,驱马靠近,原来是个尼姑庵,好歹有个能过夜的去处。
给他们开门的是为年事已高的比丘尼,见二人此状,没等哲开口,她便说:「姑娘可留宿西厢房,施主请在大殿歇息,多有不便,还望体谅。」
哲躬身道谢,然后抱着姑娘来到客房,将其安置于席上,正准备想着如何开口询问,却忍不住视线游移,细细端详。
姑娘的身形娇小,但比例很好,显得腿修长匀称,束带紧紧裹住纤细的腰,两只手掌自然的摊在身体两侧,再往上看去,是紧身衣下的峰峦叠嶂,曲线毕露,白皙的脖子,圆润的下巴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然后是那张诱人犯罪的唇,只不过现在看来苍白的毫无血色,沿着小巧精致的琼鼻继续向上,是两汪清水似的凤眼,淡淡的与哲对视着,带着审视和……嘲弄。
「看够了么。」姑娘冷冷的说,完全不是询问的语气。
「咳咳……」哲难得老脸一红,尴尬的扭开视线,没想到姑娘会在这个时候醒来。深吸一口气,哲再度转头,抬着眉毛试探性的开口:
「狗蛋儿?」
姑娘的微微眯了眯眼,一双眸子愈发的冷。
见她没反应,哲又想了想,好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张嘴道:
「媳……妇儿?」
姑娘笑了。
如果眼神也算是一种剑法,那么哲现在感觉他马上要被万箭穿心,千刀万剐,趁姑娘尚未发作,他赶紧识相的退出房间。
一身冷汗,长吁短叹,看来认错人了,确实不是她啊……哲摇了摇头。
那位开门的比丘尼正在大殿外闭目养神,口中喃喃低语,听到哲的脚步声后,她才慢慢抬头。
「阿弥陀佛,施主执念太重。」
哲听闻后,拱手示意,然后随即反问道:「人须有所执,方能有所成……大师以为然否?」
「施主所言,此执非彼执……愿施主早日放下,回头是岸……勿怪老朽多言,还请早些休息。」
说罢,老尼姑便转身离去,哲对着她渐远的背影躬身一鞠。
隔天醒来的时候,哲觉得一阵腰酸背痛,靠着墙壁睡一晚的后遗症,等稍微缓和些,他起身去西厢房,敲了半天门,始终没人应声。
哲心觉不妙,快步走去昨晚拴马的地方,果然,这姑娘偷偷一个人骑马跑了。
那是……我的马。哲忍不住嘴角一阵抽动。
向尼姑庵的比丘尼打听了一下方位,草草出发,直到傍晚哲才找到一家驿站,简单的补充一下体力,重新购了匹马,想了想昨夜大师所说的话,他心随意动,朝着南方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