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杰克
文_灰烬
卡佛在纸上敲下第一行字,然后他就再也写不出一个单词了。
他的手指在按键上摩挲着。他希望能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敦促他按下其中某个键,让他流畅地继续写下去,错行,敲下另一行,错行,敲下,直到写满一篇稿纸,而他只需要点一根烟,浮在空中,悠闲地看着他躯体的机械运动。
但他现在像被困住了,紧紧地绑缚在打字机前,一动不动。当他脑中有敲下一个字母的念头浮现时,另一个念头便很快随之出现,扼制住手指敲击的欲望。卡佛就困在这对奇异的矛盾中,无法动弹。L怎么样?……昨夜,我被一个黑人跟踪了……不不,这句话太糟糕了。再想想。A……氛围……侮辱……不,没有一个字眼是合适的。
卡佛靠在椅子上,注视着窗外的景象。榆树金色的叶子在晚秋的凉风中摇曳着,透出粼粼波光般的阳光,树叶沙沙抖动,如麦浪般起伏。他想出去走走,下降!那是你们世人称之的没落。他忽然想起这句话,笑了笑。只是出去走走,也许回来后他就有灵感了,他只想放松一下。
但是不行,他已经连着四天没有写出小说了。那故事的开头已经在他脑海里盘亘了许久,直到他今天敲下它,他本以为自己能顺着它写下去的,然而他错了。恐惧如影随形,无时不有,它是一团模糊的影子,飘来飘去,却不曾消散。
门外忽然响起了蹬蹬蹬的声音,像有人在故意使劲跺脚,跑了过去。卡佛猛地一拍桌子,大骂道:“该死!”他的掌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但他余怒未消。他用力拉开门,伸出脑袋,只看见两个穿着咔叽布工装衣服的小孩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过道转弯处。
卡佛一拳砸到房门上,疼痛让他痉挛着捂住了手背,他的关节疼极了。
“该死!该死!”他这么骂道,把门摔上。他过身子,看见了打字机。愤怒在灰烬中消散。他坐了下来,开始继续发呆。
西比尔说:我要死。
卡佛感觉自己不能再这么待下去了。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光线令人昏昏欲睡,他决定出去走走。他从衣架上取下帽子和大衣,这房间里便再没有多余的衣物了,除了他身上穿着的那套。他把手杖夹在腋下,推开了门。
他快步走出旅馆,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决定向西面走去。他的步子很慢,他希望时间能因此变慢一些,他没有手表,也不喜欢束缚时间这一概念的任何人类制品,他只靠太阳来判断时间。
夕阳橘黄色的光芒为街道镀上一层安谧的微光,仿佛写字台灯在稿纸上投落的温柔凝视。小镇上行人稀少,路边泊着两三辆轿车。卡佛经过一排排玻璃橱窗,橱窗里有挂着泪滴形状的珠宝项链和耳坠的半身塑像,棕色磨砂皮面的手工牛皮鞋。一个穿着深蓝色毛毡大衣的光头女假人提着一个小巧玲珑的邮差包,她蜷曲着双腿,后脚跟略略抬起。一家内衣店的橱窗里摆着塑料绿植,背景墙纸是北欧特色的家居场景,里面摆着个红木衣架,一个床头柜,和三个假人。这是一家子。
很快,卡佛便看到了那凸起的圆柱橱窗,里面摆着几本莎士比亚戏剧集,下面铺着金色的缎子,被放在最中间的那本开头是《仲夏夜之梦》中的一段台词——疯子、情人、诗人都是想象的产儿。卡佛站在书店门口,把这句话思索了会儿,然后推开了门。
书店中间的货架上堆着小山似的书籍,上面插了块牌子:“旧书处理,两本八折,三本七折,多买多送!”卡佛抽出几本看了看,无非是《诗翁彼豆故事集》或者《尼尔斯骑鹅旅行记》这样的老书,大都布满了灰尘和尘螨,纸页发黄脆弱。卡佛饶有趣味地挑了会,找到了一些作家不知名的短篇小说集。在这种旧书中挑挑选选是一件麻烦事,因为它们没有那些夸张的腰封宣传语,缺少了“这是我读过的最为诚挚动人的心灵读物”这一类知名作家的评语,读者便会对这些书籍究竟价值几何感到困扰。
卡佛挑了四本书,到柜台结账。结账员是迈克尔·贾维斯,一个整日戴着顶油腻腻的棒球帽的胖子。卡佛跟他打了个招呼:“嗨,迈克,你好吗?”
“嗨卡佛先生,”迈克尔无精打采地说,“想买些什么?”
卡佛把书递给他,在迈克尔计算价格的时候问他道:“伯纳德回来了吗?”
“没有,他还得过几周才回来,他被困在洛杉矶了。”
“怎么回事儿?”
“海关,”迈克尔简短地说,“就是那套,你知道的。”
卡佛点了点头:“伯纳德回来之后,叫他给我打个电话好吗?”
“没问题,”迈克尔熟练地给卡佛的书打了个十字结,“我记住了。”
卡佛迟疑了一会,然后说:“你确定你记住了?我有很紧急的事要找他,请一定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他回来了。”
“好的。”迈克尔说。但他那副病怏怏的样子很难让卡佛相信他真的记住了他说的话。
卡佛提着书,去了公园。
他把书放在长椅上,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他想要思索出一段情节,来一个绝妙的转折,透过这转折读者能一瞥到某种神秘的生命体验,或者洞见转瞬即逝的真理之光。他反复思考人物的关系,试图加深他们之间对话的涵义,制造一种简短的、一击即中的快拳效果。但是当他越想寻找一类意义,他便越茫然。
公园的草坪上,几个孩子追逐嬉闹着,他们清脆的笑声也感染了卡佛,让他的忧虑有所减轻。那些孩子彼此追逐着,当一个触碰到另一个的肩膀时,便发出尖叫。其中一个黑皮肤的孩子掬起地上的枯叶,不住地抛洒着。她膨大的齐肩卷发上沾上了几片叶子,她的同伴指着她捧腹大笑。
卡佛看着他们,微笑起来。但很快他又被新的焦虑攫夺。他陷入一片流沙,又似泥沼,他向四周呼救,却知道没人能听懂他呼喊的语言。绝望的沉默随潮汐一遍遍涌来,渐渐把他淹没。他自暴自弃地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后,夹着烟的手指颤抖起来。
他开始哭泣。
深夜。
写字灯亮着,灯光通过祖母绿色的台灯罩渗透出来。卡佛抱着双臂,坐在打字机前。桌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一根未燃尽的烟正升起袅袅烟雾。
他盯着第一行字,那行字已经刻在了他的脑袋里。当他闭上眼睛,那几个单词便会浮现在他眼前,他被那语言困住了。奇怪的是,那些声音却都停止了。世界一片寂静,甚至连呼吸和心跳的声音也消失了,这是个真空的地方。
卡佛想做些什么来打破这寂静,于是他拉开抽屉,拿出了里面放着的一把手枪。他拉下保险栓,把枪口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然后扣下扳机。
黑夜里亮起了一盏盏灯。
写字灯旁的稿纸上,写着一行字——
“他又一次听到背后有人在窃窃私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