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村，是南方的一个小村子，依山傍水，百姓耕田为生，每到夏天夜晚，常常微聚在一起散聊家常，在树下，等着风儿静静地吹。
台村有一个人尽皆知的故事，关于一只狐狸，那狐狸幻化成人形，谁人见了都招架不住，女人见了幻化成俊朗的男子，男人见了幻化成妩媚的女子。
这天晚上，一个平常天，月亮已挂天际，树叶沙沙响。
饭后，十岁的华生早早冲完凉，浑身清爽，对着月亮深吸口气，夜风吹过他的舌苔，他感到十分清明。
朝外走，华生家门前大树下，人们早早聚在那，那是村里怀抱最粗的一棵大树。顺着它的脉络四周长满了青草，青草上有月光洒下来的香味。
昏暗中没有灯，只有点点从屋内泛出来的微光洒在人们的脚下。
还有一些晚饭的碗筷，来不及拿回去，一一摆在各自的脚下，也有一些吃得早，洗完澡端着茶杯出来，茶杯也放在脚下。
光的范围并不广，仅能看清周围人轮廓，但大家是常客，加上以聊天为主，并不执着于要观相。
人们聊得有点淡，应该是话题刚到拐角。华生在家里闲来无事，除了睁大眼瞪月亮，十岁的男孩子，实在没有一点困意。
华生来赴会，可不是大摇大摆来的，他像一个毛毛虫，从看不见的暗处一点点挪移进场，凭着熟悉的味道，可窸窣的声音，他一点点挪到母亲身后。
对，那是自己家的小板凳，一条腿上还残留着上次绑猫的绳结。
华生到了母亲身后，用手指碰一下母亲的后颈，华生母亲只觉一凉，以为是天下雨，抬头看看，月亮亮得正凶。
作罢，继续说着。华生不罢休，又轻轻朝母亲后颈吹气，热热的，母亲摸了摸挠了挠，越觉得疑惑，让过身子，扭身回头看，屋内微弱的光扑在华生脸上，一半暗一半亮，吓了华生母亲一跳，直骂道：“死孩子，我还以为鬼呢。”
华生得逞后原地活泼起来，踹几脚大树，闷哼着，随后化作无聊躺在地上。
华生母亲胆小，人们也乐起来，氛围到了这里，人们又聊起那个台村传闻已久的狐仙故事。
耳畔是充盈的乡音，包裹着他，华生躺在母亲身后的草地上发呆，耳边窸窸窣窣是夏虫的活动，他横竖翻几个身子，只动得身上的筋肉酥软，又痛又麻，加上刚洗过澡，只觉浑身舒畅。
耳边回荡着人们聊狐仙的话语，心里痒痒的，多么可爱的夏夜啊，没有烦恼，夏虫、月光、一旁的母亲，日子还有那么长，下午的时间来回划了好几趟舟，都没看见夕阳。
狐仙在哪儿啊？华生在心里想，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在梦里，华生真的见到一只狐狸，他半梦半醒，浑身软绵无力，像是透不过气来，但又不觉得窒息，仿佛灵魂上罩着一层薄纱怎么也扯不掉。
那狐狸坐在他的身上，浑身只留一件女孩子穿的心衣，他恍惚瞧见那臂膀白皙似雪，但又如凝胶通透，秀发长长绕肩垂下，帘子一样，华生想闻一闻，可是什么也闻不到。
那狐狸化作的女子在教他云雨之术，他只觉喘息，但是又动弹不得，一浪顺着一浪，在他的胯下，如堕入云霄。
他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女人的脸，晃动像马车颠簸，而雾罩在灵魂之外阻隔，销魂的感觉从下往上缴心，终于……
他喘息，听见母亲的叫声，那女人猛地窜走，华生看见她后面挂着一条雪白的狐狸尾巴。摸一摸胯下，恍然而然。
华生光着膀子，将洗好的底裤挂在院子的绳上，母亲在一旁的盆里洗衣服一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华生只觉得浑身无力，母亲说锅里有饭呢，他不吃，留下瘦出脊椎骨的背影。
此后那条狐狸每天都来，晨间躺在他的怀里，他睁不开眼，却能感受得出她的尾巴在自己腿上摩挲，痒痒的。
如此这般有半个月，华生愈来愈消瘦，萎靡得终于大病一场。
看大夫没用，听人介绍找了一个算命的先生，说是家里有脏东西，鬼魅缠着，久而久之形同枯蒿，坐化白骨。
华生母亲听完吓得呆了，从算命那求来一张符，照着红纸黑字做了些法事，慢慢天黑了。
那天晚上，狐狸没来，华生失眠了，起来打开窗户，窗外是月亮，吹得院廊下刚求来的铃铛叮叮响。
好像朦朦胧胧看见那狐狸化作的女人的身影站在窗外，他起身复看，无。
一夜未眠，晨间起，看胯下勃，他是个小男人了。
从此上学、考试、吃饭、奔跑、打闹……华生都像不会累一样，满身的精力，个头也越来越高身体完全长开了，筋骨越来越强壮，像一个雕塑，站在村子里远远地能看清楚，以及他那黑亮黑亮的发。
在华生十九岁那年，跟着一群朋友去爬山，那山就在村后面，土色是亮黄的，山很陡峭，满山歪倒的怪松写满了凶险。
因为从来没爬山山顶看过，大家相约在阿美十八岁成年这一天，登上山顶看看。
阿美是华生心头的女子，他们两个互相心有所属，只是众人不晓得。在华生心里，阿美最好看的是她的头发，长长如瀑，泻在身前，望不穿。
他们费尽千辛万苦爬上山顶，累得喘息，山顶很小，只几人余的空间，往远处天外云彩，好像一场梦，大家都累得坐在地上，华生和阿美靠在一起看云，手慢慢勾在一起。
这时身后有人叫嚷，两人以为被发现，吓得赶紧松手，阿美差点坠崖，为了救她，华生跌落，众人惊呼。
华生跌得奄奄一息，嘴里腥甜，胳膊也擦破。被半山腰的歪脖子松接住，边上就是悬崖，他悬空着，凭一棵看起来比他还脆弱的松树。
他往山这一侧看，是个洞，他看见九年前那只狐狸女人冲着她笑，还是看不清面孔，只是笑，笑……
很幸运，那棵歪脖子树撑到了乡邻带人救他出来。当华生被崖上的绳子拉走，他看见女人站在洞口向他挥手告别，白色的尾巴垂在身后。
后来，华生和阿美结婚了，生了一儿一女，阿美留过辫子，后面又剪去长发变成一个短发的中年女人。
华生的孩子们也长大了，儿子像他年轻时那样健壮，娶妻生子在县城里落户生活，华生和妻子去儿子那看过，儿媳妇是个明理的人，小孙子白白胖胖，眼睛亮亮的，一切都好。
女儿嫁作他人妇，丈夫是个手艺人，憨厚，华生也点点头。与女婿喝酒，总爱吃他卤的百态。
斑白，如同毛猿攀树，银了鬓，满头愁绪是江流。
……
炮响，一声恸哭，华生的女儿跪在华生身边，华生奄奄一息，还是家门口这棵全村最大的树旁，只不过这次华生躺在冷铺上，命休矣。自从前两年阿美去世，村里人总能看见八十岁的华生失神落魄，在田间走，在山上走，也在湖边走……
人们都以为他在想阿美。
终于，年迈之体的华生在湖边摔倒，显出丧命之相，人们赶紧送他回来，怕他在门外过辈咽气。
村里有习俗，门外死的人死后不能进屋，但好在华生还没死，人们都庆幸，女儿们都忙着搭冷铺，买纸买炮，请师傅……华生却执拗地非要在门前这颗大树下躺着。
大树下有什么呢？大家都不知道，但人们知道这一趟可能就闭眼了。
拗不过，死者为大，人们又重新把冷铺搭在树下的草地上，夏天快要结束了，青草只留下一点点余香。
八十岁的华生又好像回到了十岁那年，眼睛看着人群外那个女人的身影，他觉得身子软起来，月亮好温柔，人们絮叨的话语像柳絮摩挲他的皮肤，终于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