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杜鹃一眼就看出倚在门边的是张东。七年未见，她还是准确无误地认出了他。

其实张东变化蛮大的，较之前胖了些。灰色休闲西服，牛仔裤，清清爽爽的样子，还多了份洒脱落拓。这是从前那个沉稳内敛的他所没有的。

“嗨，好久不见！”她远远站着，看着他笑。眼角弯成了月牙。

“还认识我不？”张东也扬起了嘴角。

杜鹃狠狠地点点头。心里暖暖的，她真喜欢看到他，这样好的男子——这个在她心里住了七年的男子。

认识张东是因为那年她哥哥工伤轧坏了右手，与单位发生纠纷，是张东帮打的官司，不但拿到全额的医药费，还保住了工作。

杜鹃父亲去世早，母亲病退在家。靠着哥哥一份工资，勉强度日。

张东是杜鹃的同学张晓燕的哥哥。当时他刚做律师不久，经济上也清贫。但那场官司他一分钱都没收杜鹃家的。

杜鹃全家把张东当成救命恩人。家里有点好吃好喝的，常让杜鹃送过去。

一来二去，杜鹃与张东就熟悉了。

杜鹃不单把他当恩人，还把他当偶像。渐渐地，她的心生出某种异样的感觉。她喜欢上他了，但她不敢说。因为张东有女朋友，且她那时还在读高三。

杜鹃没见过张东的女朋友。倒是听张晓燕说过，人长得不好看，还刻薄。

后来杜鹃高考考了个二本，就去了杭州读书，然后留在杭州工作。这一去，就七年了。

2

每年她倒是有回家，但一次也没见过张东。也不是不想见，就是有点说不出的味道。大二那年，她就从母亲的嘴里知道张东结了婚，妻子就是那女朋友。

她就想象了一下那不好看的女人穿着婚纱挽着张东的样子，无由来一阵心酸。更是不愿见他了。

如今他活生生站在面前，落拓潇洒的样子。她才发现，她并不怕见他。她喜欢见。

他们一起去吃了顿海底捞，一顿饭吃了足足三小时。但杜鹃在这顿饭里，尝到的却是张东这七年风云变幻的人生。张东从一个小律师，历尽艰辛，与人合伙开了当地最大的一家律师事务所。从另一层意义上讲，现在的张东就是个大老板。

最后张东说，最近他摊上大事了，心里苦闷到无法排解，忍不住来找她。他律师所的一个合伙人有个案子出了问题。假如这个坎过不了的话，他们名誉受损，以后将难以在圈子里立足。

说得杜鹃心里也跟着惆怅起来。那风生水起的事业，不能立足，意味什么？纵然她不懂他圈里的事。但她知道这次他是遇到了大麻烦。

晚饭后杜鹃开车送张东去高铁站。到站时，张东说别拐进停车场了，麻烦。说完俯过身子，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同时用力抱了抱她。杜鹃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拉门下车了。

杜鹃望着他的背影隐没进厅门里，有一阵发呆。这时车里播放着杨坤的歌：那一天那一天我丢掉了你，像个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那一天那一天留在我心里。已烙上了印永远无法抹去......

她的心突的一下，像被什么重重捶了一下，又酸又软。

也不知道是惦记张东那摊子事，还是那个吻，竟搅得杜鹃心神不宁了许久。琢磨着都过去半个月了，张东那摊子事怎么没半点消息呢？

杜鹃你发什么神经，他可是结了婚的人啊。有时回过神来她会骂自己。

可惜的是，情感的事，女人一旦陷了进去，就无法自拔。

在张东离开的第二十八天，她接到张东的电话，听到张东说那件事搞定了，她兴奋得像中了头奖。张东又说，我在杭州哩，一起吃个饭？然后报了他住酒店的地址。杜鹃说我开车过去，带你吃最好的杭帮菜庆祝。

杜鹃心急火燎去到酒店门口，等好久也不见张东下来。打电话给他，他却在闹肚子。她心一急就冲上了酒店。

结果，酒店里，两人都没忍住，那天就睡了。

次日张东就回去了。他似乎特别内疚，打电话给杜鹃不断道歉。杜鹃哈哈哈地说，傻的，都是成年人了。你又没强迫我。

挂了电话，杜鹃愣了好久。说不出是开心还是伤心。

3

就这样，张东来杭州的次数多起来，一个月三到四次。开始的时候还在酒店住，约杜鹃过去会个面。每次杜鹃都没忍住赴约了。后来他就直接去杜鹃的租屋。

杜鹃有一间八十平的套间，明亮、干净整洁。每次他来，租屋里就多了一层家的气息。杜鹃开始期待每周的相聚。日子仿佛一下鲜活起来。

其实杜鹃睡过的几个男人里，张东床上的表现并不算好，但杜鹃贪的不是这些，她就是喜欢见着他，单看着他扬起嘴角的样子，她就觉得心里暖暖的。七年前就这样了。

仿佛时光倒流，那个年轻的念想，突然就实现了。想到这些，常让她忍不住就笑出来。

也大概是异地的缘故，张东每次来，也都会带着她去逛街、看电影、游西湖、爬灵峰山.....他们手拉手，走在阳光底下。俨然一对热恋的情侣。

这种恋爱的感觉让她觉得惊心动魄的幸福。

对，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恋爱！她确定，他们是在爱情中了。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宠爱过她，他除了带她玩，走遍大街小巷；还带她吃，吃遍杭州大酒店小餐馆甚至路边摊。他也愿意给她买礼物，从巧克力到钻石项链。总会出其不意，在一段漫长（其实就一周，对杜鹃来说也是漫长的）的等待里，突然就惊喜而至。

杜鹃真的喜欢这个男子。可惜的是，他是个已婚男子，不能永远陪在身边。

有一次，他抚摸着她，又轻柔又热烈，然后杜鹃听到他急促低语：“娟娟，我的娟娟，我要怎么办才好？”

杜鹃从他胸膛抬起头，触着他一双无辜的眼睛，她的心无由来一阵生疼，想：这个无所不能的男子啊，却因爱着我，生出万般的为难。

一股幸福夹杂着酸楚，像浪潮一般，哗啦一下涌入她的心房：“我爱你，张东。张东，我爱你，好爱好爱！我可以爱你吗？张东。我可以爱你很久很久吗？张东”

她抱紧他，吻落在他的眼睛上，唇上，她辗转吮吸着他，贪婪地索取他。她放弃了所有的矜持。她放弃了所有的挣扎。她喃喃自语，强大的欲望裹挟着她，她的臂膀像藤蔓一样绕过他的躯体，她要在他的激情与力量里证实：她真的被爱着，他们真的在爱情里。

只有在爱情里，她才能看到这段关系的美好，才能说服自己这段关系有存在并持续下去的意义。

在汗水涔涔里，她迎来张东从未有过的斗志与激情。她躺在他怀里，默默流下幸福的泪水。

4

其实，从第一次开始，她就感到内疚。虽然她说服自己，那个丑妻子不配张东。但无可否认的事实是，无论美丑，她就是他妻子！

她下过无数次决心，再也不见他了。她真的不要做一个别人家庭的破坏者。

只是，每次他一来，她都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每每沉浸在他温柔乡里，她便意志涣散，她就逃避不去面对现实。她就只想与他缱绻缠绵。但每每他离去，在那些孤寂的暗夜里，她会辗转难眠，仰望苍天，她问：老天，我该怎么办？

如今，他也问她怎么办？她感同身受，看着他像个孩子，那么无助，她生出无限的爱怜。只有在爱里面，才会有这种无助吧？她一下就心疼得无以复加。她一下就激起了无尚的勇气。她知道，她必须要有更勇敢的姿态，更低的要求，让他在这段感情里感到舒适、全无负担。他才有走下去的勇气吧。

她爱他，甘愿为他付出一切。哪怕隐忍委屈，哪怕寂寞孤独。

这次之后，杜鹃不再顾忌什么。她想过了，名分只是台面上的东西。她要的只是爱，只要真心相爱，她可以就如此，不要名分，不要长相厮守，只要张东心里有她和不定期的相聚。

这样的爱有多苦多累，但，这样的爱有多好多幸福？！这些，她知道。

张东曾给她说过一个朋友的事，说他的朋友出轨，情人发信息，给老婆发现了，结果追着来打。所以杜鹃从来不发信息给张东，电话也极少打。都是张东方便了打给她，尽管这样，她也愿意，她不要给他一丁点的不安全感。

就这样，他们度过了一年的“热恋期”。这段时间，是杜鹃生命里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后来，张东来的次数逐渐少了。以前每周来的，现在一个月甚至更长时间才来一次。张东解释说事务所要扩大，很多业务他要亲自跟进。杜鹃想，男人追求事业总是好的，只会谈情说爱哪有大出息。这样就原谅了他的少来。

但她的心会想他，有时太想念，忍不住打个电话。对方一本正经的口吻总让她伤怀，又懊恼自己给他添乱了。便有点委屈又有点自嘲：他那么忙，我太不懂事了。

但这种忙好像就持续下来了，张东再也没像“热恋”那段时期闲下来。杜鹃澎湃的心，像悬在一个空处，无处安放。久了，不免生出一点怨来。

5

杜鹃春节回家时，与张东已经有两个月没见面了。

那天母亲在饭桌上突然说：“鹃子啊，张东他生了个娃，你找个时间，包个红包去给人家。别忘了，他帮过你哥。”

啊？杜鹃的筷子停在半空。生娃？怎么从来没听他说过。他倒是翻过他妻子的相片给她看，确实长得不好看。但他从来没说过他妻子怀孕的事。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妈，那娃多大了？”

“四个月了！你记得去看看啊，做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哦，知道了。”

杜鹃真的就去了。张东早已换了套房子，新家在碧桂园。一幢三层高的别墅，门口有个大草坪。

按了门铃，是张东的母亲开的门。进得门去，张东与妻子都在家，见到杜鹃，张东愣了，回过神来打着哈哈说娟子你怎么来了，好久不见了，你哥还好吧？说完就给妻子介绍说：“杜鹃，杜鄂他妹。张婶家的女儿。”又回过头说，“你琴姐。”

杜鹃心领神会地说：“琴姐好！东哥，好久不见。我听妈说你家生了个娃娃。来看看。我哥的事，还当真感谢你啊。”

然后她过去看张东妻抱着的娃娃，乖巧的模样，样子像极了张东。

“长得真好！来，阿姨给个红包。祝宝宝聪明伶俐，快快长高。”说着她就塞了个红包到那女人手上。

那女人有宽大的脸庞，颧骨有点高，确实不好看。她深深看了杜鹃一眼，接过红包说：“姑娘真客气，我代娃娃谢过姑娘。”

杜鹃接了那眼神，心一沉。她突然记起了晓燕说的“刻薄”。她不知道这眼神里是不是还有更多一点的含义。

客套了几句，她突然兴味索然，就说我走了哈。张东的妻留她吃饭，她看了她一眼说不了，我过两天回杭州，要回家多陪陪母亲。

张东送她出门口，低低说了句：“鹃，鹃你要听我解释。”

杜鹃笑了笑：“不用。张东，你没什么需要解释的。祝福你，永远幸福。再见！”

张东还想说什么，她头也没回就走了。

6

是的，张东不告诉她他妻子怀孕了又有什么错呢？别人是夫妻，孕育孩子天经地义。他没解释的义务。

但杜鹃在那一刻，对，就是母亲告诉她张东生了娃娃的那一刻，心像被刀戳了进去，然后还转一圈剜了一下，超痛！

不是说他不应该生孩子，而是，那一刻，她发现，她一直痴痴守护的爱情城堡，大概只是她意淫的一座海市蜃楼。

他去找她的时间，刚好是他妻子怀上孩子的时间。他与她“热恋”的这一年，刚好是他妻子大肚子的一年。他开始冷淡下来的这几个月，刚好是他孩子出世的这几个月。一切，都那么巧？

或许，他摊上大事很苦闷是真的。或许，他送给她的礼物里，也真的包含着他的情义。但，七年里，偏偏就这个时间苦闷得非找她不可。他们分别七年后，他才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爱情要与她义无反顾相恋？

她真的不想再问。再问下去她觉得自己多么可笑，多么可悲。她甚至觉得大概连张东的妻子都知道了，就她自己傻瓜一般。

她给了两万的红包，她故意给那么多的。两万，当年请一个律师不知道够不够。当然，两万或许不能与他帮哥哥的恩情相比，但她这一年无怨无悔的真心，足以偿还他曾经的帮助吧。

突然她就释然了。她知道她不该恨他，无论如何，这一年，他给了她惊心动魄又幸福无比的爱情，是的，是爱情！尽管，这爱情，可能是她一个人的。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看到此时的天空，有一群雁飞过。天气真好！天空，蓝得像打翻了颜料瓶。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