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也不见得不是当时的江山,只是人不再是旧时那一堆人罢了。

醒来的时候,灯火通明,亮了一夜,而天依旧黑。

一个人,总会捱过许多寂寞的岁月,之后出发,去一些别的地方,来淹没从前的暗伤。

一个人,会学着自己在一座城市闯荡,走错路,回头,拨开云雾见青天,柳暗花明又一村。

坐上北京的地铁,才真正体会到何为“沙丁鱼罐头”。站在我身边的金发男孩子,瞳孔浅色,仿佛是中美混血,或者加拿大,清瘦,站得笔直,我想这会是郭敬明小说里吃香的那一款少年。

耳边不断听见熟悉的地点,从前是从歌里听来的,比如北海北,那自然来自那首断肠的《南山南》,地安门是陈升的歌《北京一夜》里的,那里住着一个绣花的老姑娘,还有安河桥北,那是另一个男人的歌,他很胖,但唱歌真好听,那首《斑马斑马》,让我百转千回,情有独钟。

但那全都不是我心之所向,我要去的,是南锣鼓巷,几年前,在北京附近念书的朋友H在那里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画着清冷骄矜的张爱玲,昂着头,一只手撑着腰肢,仿佛整个上海滩的纸醉金迷和奢靡颓唐全藏在那一寸眼波里。

我说,我会去的,有一天我总会去的,去看看那里的老胡同,看看古色古香的门,去吃一串糖葫芦,不是因为林海音的回忆散文,不是因为霍达的小说,单单为着想在那里听听,阳光漂浮的声音,我总是觉得,自己灵魂的故乡就是这样的地方。

虽然最后,想象中的,和现实的样子,并非如出一辙,其实旅行总会碰到这样的窘境,我们的期许过于丰盈过于美丽,而真实却往往散发着另一种气味,或者至少,发生某一种变质。

我心里想,与其说南锣鼓巷是胡同景点,不如说是多了几分文艺气息的商业街。文艺表现在它的许多小店十分精致典雅,古朴奢华——木器店,陶瓷店,江南风情的纸伞和团扇店,有丝绸的面,有布面,还有民国气息的“胭脂水粉店”,我当时还不解,单单被那些个烟视媚行的民国美人吸引,结果一走进去,瞬间被一股扑面而来的脂粉气息生生堵出来。

店名也是五花八门,风格各异,有走民国文艺路线的“金粉世家”,有走“哗众取宠”路线的“鬼味”,有走“文艺小清新”路线的“我的小巴黎”和“小象同学的泰式奶茶”。

越走进去,越发现,在这样的地方,没有钱是一种罪过,瞬间浮起雄心壮志,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面对喜欢的东西,不至于畏畏缩缩,然而去了小巷深处,安静的角落,又觉得,有没有钱又有什么关系,有多少钱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到头来,繁华万千都做了土,反正一个人,终究是寂寞。

被商业味道浸染得湿腻腻的,我索性也无心再逛了。

但是也实在不能过分苛刻,因为文明这个词语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原生态不依靠经济,往往无法恒久维持,而经济锁链捆绑之后,又必然表现出相当程度上的异化。

去了齐白石纪念馆,他的画,网上搜得到的,馆里也大多挂着,所以从前是看过的,虽然眼睁睁看着,也不见得突然就醍醐灌顶,就灵光乍现,了解通透了,他画的松,寿桃,铜锣,色彩用得相当热闹,散发富贵闲人气,没有弥漫在许多画家画里的清癯贫瘠的气息,唱评剧的新凤霞曾拜他为师,还有唱杨贵妃醉酒醉得出神入化的京剧大拿梅兰芳。

他还是个木匠,还写诗结社,龙山诗社,有些人说,一个人一辈子做一件事就好了,能够把一件事做精了就已经善莫大焉了,比如钱钟书,他一门心思地做他的文化人就好了,比如张爱玲,她一门心思写她的小说就好了,比如贝多芬,他一门心思地弹他的钢琴就好了,但总有一些人,天赋异禀,而且还不止一处,齐白石就是这样的人,关键他还活得那样寿比南山,堪称百岁老人了,虽然福气不福气,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上苍对他格外眷顾些。

路过一家叫童年的小店,逼仄的店里,摆着中华丹(小时候我叫它‘老鼠屎’,哈哈),一种酸酸甜甜的零食,还有那种纸包的泡泡糖,挤出来可以吹的泡泡球,扣在一根手指上转动的溜溜球,还有手指按键操作的游戏机,幼时经常玩的一种可以贴在黑板上的黏黏的手……。

所有的事物都在刻意将人往童年的隧道里拉,然而过去已然过去,这种勉强的回归是一种自欺欺人的造作,所以我什么也没有买,笑了一笑,就走出来。

买了一个布包,因为那家小店,放了一首我喜欢的歌,因为那布包上面,刻着我喜欢的四个字——“此时此地”。

我时常觉得,幸福没有什么秘笈,不过是珍惜此时此地这稍纵即逝的片刻的欢喜。

还有一家店,提供的是给人画人像漫画的服务,我趴在窗外看,看那个背对着我的男人用黑色马克笔给坐他对面的女生画着脸,先是简单的轮廓线,然后是眼睛,鼻子,技艺不见得多么精湛,却需要捕捉住神情,要有几分喜剧效果。我想到了法国塞纳河畔的画家,只是他们,大抵不会画漫画的,不过就算是漫画,我也没有这种天赋,我的身上,没有多少艺术细菌。

到茅盾故居去逛了逛,不敢说瞻仰,我根本不了解他,以及他的书,而瞻仰总是带着某种预期的使命感的,我充其量只是路过。

故居的外面,一副门前冷落鞍马稀的样子,冬天的风,将头顶轻飘飘的枯叶吹得瑟瑟地响,仿佛一种寂寞在滚滚发烫,偶尔有黑色的鸟飞过头顶的天空,传来嘶哑焦躁的啼鸣,像是一颗不甘的灵魂,郁郁宣泄着生涯的冷清。

他是中国难得的有才又有貌的男作家之一了。我不曾一次地揶揄过,也许中国多得是供养才华的土壤,却不能两全地赐予皮囊,这一点上,西方就占胜场了。加缪,菲茨杰拉德,劳伦斯,还有毛姆,日本的太宰治,三岛由纪夫,还有写了《我是猫》的夏目漱石,都是顶呱呱的美男子,当然,是从我的审美观出发的。

其实他的作品,我并没看过,那时候蹭导师给中文专业的学生的课,讲的恰恰是他的《子夜》,而我只是懵懵懂懂,恍恍惚惚,没看过,所以一言不发,掩饰尴尬。

虽然故居里只有我一个人,但不知为何,也不由得走得静悄悄的,生怕踩碎了什么似的,生怕惊到了谁似的。

在一间房里,看到他的妻孔德沚和他的妈在乌镇家中的合影。他的妻是一个胖胖的女人,面色有几分精明泼辣相,他那样瘦削的一个人,他的妻这样丰腴,总让我觉得,有几分唐突。

介绍上说,后来,她成为他事业上的得力助手,瞬间让我想到了俄国的列夫托尔斯泰,真是异曲同工,托氏的妻子不也是这样一个“重量级”的人物吗?

但他们的婚姻和爱情,却不是不一团糟的。

也许这样的女人会给男人如长姐如母亲般的呵护与关怀,会让男人获得丰沛的安全感,至于是不是爱情,那是千载难逢,过分奢侈的一件事。

有时候,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剥去了情欲,剥去了家庭规则的束缚,能够剩下的,能够坚固的,能够流长的,太过稀薄,甚而没有。

其实在一个清闲的午后,租一辆自行车,在南锣鼓巷的巷子里四处骑行,阳光散落,欣赏身边擦肩而过的低矮的屋子,红红喜气的门,饿了渴了就在巷子口的水果摊买几个苹果,或者吃一串冰糖葫芦,也是一件赏心乐事。

中午和在北京工作的记者朋友L一起吃饭,他应该算是许多人眼中见过“世面”的人,采访过许多我喜爱的明星,莫文蔚,杨千嬅,彭于晏等等,这不,过几天又要去采访港星张敬轩了,但其实,他和我不过一样年纪,我们只是拥有各自不一样的人生罢了。

下午去了人民大学,大学时候的西方文学老师兼我的毕业论文导师就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她说,要在人文楼前面的草坪上留影呢。我去了以后,找到人文楼,发现它主体的颜色,居然和我的外套颜色押韵,当时便心生欢喜。

也没有逗留太久,因为今夜还得赶回天津,只是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去了几站之外的圆明园。

到的时候,太阳已经冉冉地要落下了。一种温柔的,慈悲的,空旷的,寂寥的暮色,像强弩之末,柔柔地笼罩着园林。

从前清朝的皇家园林,如今是草木凋零,湖水结了冰,江山也是气息奄奄,因为夕阳余晖的衬托,从前的宫女如花,公子王孙,如今连鹧鸪都不见。

虽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恢弘盛大的气派,还是能够想见。江山,也不见得不是当时的江山,只是人不再是旧时那一堆人罢了。

我并无怀古伤今或者怀念前朝的意思,我只是觉着历史翻云覆雨得过分唏嘘。

若是换了一个才华横溢,脑洞大开的网络文学作家,或许他又能够发挥艺术创造性,杜撰出一篇褒贬不一的宫廷穿越剧。

想到这里,倒有几分惶恐,生怕某棵树背后,突然窜出一个容貌娇艳,但却活泼过头的格格,她不是用走的,也不是用跑,而是飞过,那是琼瑶剧了。

来了圆明园,不去大水法,就好比去了巴黎,错过了埃菲尔铁塔,虽然话也这样讲,没有去那个地方,又不会死人。

虽然这个地方,也不见得多么光彩,反而是耻辱的证明,但许多人也许遗忘了它本身负载的意义,而完全当作一种景点了,还姿态万千地合影留念,但我也不至于那么愤世嫉俗,成日凄凄惨惨戚戚地抱着一点历史的伤痕形式主义地打滚也不见得多么意义非凡。

看着那些汉白玉的残垣断壁,我仿佛听到冥冥中有轰隆轰隆的炮火声,有夹杂着各种语言的咒骂声,奸笑声,打斗声,愚昧的人们的哄抢声……

一个人如果失去了理性,或者说良知,就会行差踏错,甚至危害一方,而一个民族,一个国家如果失去了理性,失去了良知,就会将其他的民族,包括他自身的人民,推入水深火热,苦痛不堪的境遇。

这些曾经雕梁画栋,奢华堆砌的王宫园林,是统治阶级阶级统治的表现,是封建贵族穷奢极欲的证据,当年也是劳动人民耗费苦辛,一砖一瓦,一滴血一粒汗建造而成,也许是一年,也许是半载,也许是一个月,但毁灭,却可以在旦夕之间。

文明没有尊卑,但人心有尊卑,当一个人,一个民族,失去良知,放肆侵略,那么它就已经是卑微的了,虽然武力上它或许逞了一时之勇,但历史汹涌向前的巨轮会启示它,它是卑微的,它迟早是卑微的,你看德国的领导人对着全世界下跪,它迟早是卑微的。

上帝告诉那些捧着水喝的人,应该向以舌尖舔舐水喝的人归顺,因为他们心底怀着敬畏,怀着谦逊,时时刻刻都怀着慈悲。

此时此刻,夜色已经低垂,我也该回去了,绕了一圈,从圆明园另一道门出去,沿途经过清华大学,或许还有北大,只是我没有发觉,这一趟进京,不是没有遗憾,但遗憾也是好的,遗憾是为着下一次圆满来补缺。

从七号到十二号,从家里到哈尔滨,到天津,到北京,这一段旅途,让我收获了许多感动,也不见得一次旅行就会让一个人醍醐灌顶,或者再世为人,但我知道有一些东西,就此植根在心里,有一些人,有些深情厚谊,会在来日绮窗前,开出花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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