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野梨树第一

小说集封面

冬雨里炊烟在屋顶升起的样子,蒋梨洲还记得。

朦朦胧胧的细雨,夜阑之时下过后,清晨惟留下一层薄薄的水雾。最早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生火烧水的,一定是外婆。从红棕色的一种松木上劈出一小块木片,厚刃柴刀使得木片的一端微微卷出,打火机点燃这翘起的一角,放到灶眼里,就可以引出旺盛的火。

冬天,大清早的,外婆升起两堆火焰,一处在灶眼,一处在火塘。灶眼里的火总是先烧一锅热水,火塘的火会燃烧一整天。等到梨洲也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架在灶上的那锅热水早已烧好,揭开盖,白白的热气就会蒸上来,糊在人的脸上。

如果不是先进厨房舀热水洗脸,梨洲会在天井的廊檐上醒神,看着炊烟从屋顶的瓦片缝隙中逃逸,氤氲,薄薄地四处散开。半夜下过雨,早上的烟是蓝的。不是浅浅一层蓝色,而是介于鷃蓝与燕尾青之间,也接近玄青的颜色。瓦上的青烟像是被搓捻后的绒毛,软塌塌的笼在屋檐上。她看见屋檐右边单独的那一株菅兰,开出两条花序,小小的花瓣堆叠在中间的绿茎上,颜色是润润的粉紫。菅兰最喜在雨后开花,天冷时也一样。

火塘里的火渐渐稳了,外公也从房里出来,开始一天的活动。他打开厨房后门,到水池舀一瓢冷水,用来兑灶上的热水洗脸。水池有些年月了,外壁长满了青苔,和屋瓦上的青烟一样,也是软软的,短短的。池中的水是后山的清泉水,外公架上剖开的竹片引回来的。无论夏满冬枯,后山总是为家里源源不断送来新鲜的泉水,池子满了,水就漫溢出来,常年浸润着壁上的苔草,也浸润着水池一角的兰花丛。

水池的兰花丛和屋檐的菅兰,都是外公多年前手植,梨洲的记忆里,这些兰花一直都在,外公总是在兰花丛边倒掉漱口水和洗脸水。水池背后有一处陡坡,坡下覆盖了不知名的杂草,坡上大片的竹林遍布山岭,一棵枇杷树亭亭如盖,屹立在陡坡的边缘,旁边疏落处,挨着一棵野柿,树干通直,枝叶不繁,只在顶端散开阔大的叶片。

这棵野柿树实在是太高了,梨洲从来都看不清树上的果实,也无法摘取,唯一的办法是等待,等着熟透的柿子掉落下来,她再去杂草丛里捡。有时候,外公洗完脸,一眼看见枝头还裹着浆的野柿,也会眉开眼笑地喊她来看。

野柿子真不好看,小小的一个,圆倒是很圆,但并不让人联想到可爱,想来或许是因为这野东西的颜色,像涂了一层厚厚的颜料,又在干燥的天气里皲裂开,表面布满冰裂纹,却是黑色的。有时候捡到硬的野柿子,还没成熟,被风吹落下来,她也一样捡起,放到米缸里,用不了几天就软得出香味。野柿的样子不好看,但吃起来风味并不减屋院前那棵大柿子树所结出的果实,甚至还多一些野外的味道,黄澄澄的果肉尽管裹着大颗大颗的核,也让人无法舍弃。尤其是冬天里,这一点甜太难得。

梨洲躺在姑母临时给她铺在阳台的小床上,半夜了还是睡不着。临近腊月,天气变得又湿又冷,夜深人静时,雨打在阳台的皮蓬上,敲敲打打出清脆的响声,让她不禁想起外公家的水池子,还有水池上的兰花丛,水池后的野柿,早晨屋瓦弥漫的烟,以及冬天里干木头燃烧的味道。她的眼角不知不觉流下几滴泪来。

她从小便生活在西南边城的大山深处,外公外婆和二姨一家人都住在老屋,她从未离开过山村。十岁那年,父母办完离异手续,父亲收拾衣物离开了家,也把她托付给在县城教书的姑母。姑母当时正怀有身孕,和在县政府上班的姑父住在单位的大院里。分到的房子不大,只有两个房间,家里还住着一个照顾姑母的姨奶,是姑父那边的亲戚。姑母临时把阳台拉上窗帘,遮住窗缝,不让冷风灌进来,又搭起一张木床,挂上帘帐,给她硬生生收拾出一个小房间。

姑母也是从深山里走出来的,她从小就深知劳作的艰辛,下定决心过另一种生活,读书上进,最终在县城里得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梨洲是早熟的,她懂得理解母亲离异的决绝,也懂得理解姑母对自己的照拂,在阳台拥有一个温暖的小床,关上与客厅相连的纱门,就可以说是属于自己单独的房间,她感激姑母给她的这一切。

在山里,她没有自己的房间,从小,她和外婆睡一间房,房里还有一张床,是姐姐睡的。冬天铺在床上的,也不是姑母家这种席梦思床垫,而是干稻草。床架上铺一层厚厚的稻草,这些稻草都是当年秋天打完稻谷之后晒干的,存起来天冷时保暖用。干稻草铺均匀,上面再放一床旧棉被,往往是用了许多年后发硬的棉被,不适合用来盖在身上,压身,所以才用作床垫。

外婆的房间只开了一扇小小的格子窗,后来窗外建了一个洗澡房,遮挡住了这扇唯一的小窗,房间里更昏暗,白天都是打开房门透光。不像在姑母家的这间阳台房,这么亮。姑母家的房里也没有堆放那么些大瓦坛子,外婆的床底下好几个坛子,冬天正是用得上这些坛子的时候。外婆在坛子里腌上晒干的豆角,大头菜,白菜,辣椒,盖上坛盖也掩不住发酵的香味。老式的坛子都有一圈高出来的坛沿,水放在坛沿里面,起到保温和密封作用。晚上躺在床上,偶尔就会听见这些瓦坛子放气的咕噜声。半夜睡不着,还会听见堂屋那盏匣式时钟的打钟报时声,十点就会打十下,十一点就会打十一下,十二点就会打十二下,哐,哐,哐,让人睡不着也安心。

从盛夏时算起,梨洲来到姑母家已经小半年了,毕竟是寄人篱下,她还是会常常想念外婆的房间,想念那火塘里燃烧的木头,水池边上的兰花丛,掉落的野柿子,夜间放气的酸菜坛。这些,姑母家都不会有的。她盼望着学期赶紧结束,她好回山里的家去,回到她的木头和坛子身边。她不知道的是,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中,她离这些让她怀念的东西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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