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元纸币

父亲年轻时候,整天在芦苇荡里放鸭子,风里来雨里去,练就了一副铁板身体。

进入老年,依旧耳聪目明整天要干活,但到了95岁,脑筋开始急转弯,年代久远的事记得清清楚楚,发生在眼面前的事转身就忘。

生怕哪一天,父亲认不得我怔怔地问我是哪一个。母亲过世一年,我时常想念母亲从梦中哭醒。我可不敢再被父亲遗忘。

欣慰的是,我每次从城里回到乡下,走到父亲跟前,大着嗓门亲昵地叫他一声“爷啊”,或者轻轻地抚摸几下他的脸,父亲便反应过来,大着嗓门喊“二丫,你嘎来啦!”,或者“乖瓜,你嘎来啦!”

父亲这一声,喊得我心潮澎湃眼眶发湿,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像父母这样发自内心地招呼我。

母亲在世这样招呼我,母亲不在了,父亲代替母亲招呼我。父亲看上去一贯粗啦啦,其实,心里一肚子数。

那一天,跟往常一样,我回到乡下,走近父亲,抚摸父亲多皱的脸和稀疏的头发。

父亲眼花了,耳朵聋了,但触觉依旧敏感,我没法说什么,只有通过肢体动作,表达对父亲的依恋。

说完“乖瓜,你嘎来啦!”父亲开始哆哆嗦嗦翻口袋,找半天,掏出一张十元纸币,说买猪头肉给我吃,我摁住父亲的手,骗父亲,说二哥已经买回好多猪头肉。

父亲不相信,握住10元纸币,颤颤巍巍朝门外走,要上小街买猪头肉。我攥住父亲胳膊,把父亲拉到冰箱跟前,打开冰箱门,指着冰箱内碗装鸡块,说你看你看,二哥买回很多猪头肉,没骗你吧。

我年幼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世间美味莫过于猪头肉,一块猪头肉进嘴鲜掉我下巴,连睡梦都香喷喷,现如今,二哥家冰箱内食物堆得满坑满谷,猪头肉早就稀松平常,但父亲的记忆还停留在我们小时候。

父亲看到冰箱内的“猪头肉”,这才相信了我,回到自己房间。我从随身携带的碎花布包里拿出城里买来的糖果糕点,父亲摩挲着,眉眼之间攒着笑,却嘀咕我乱花钱。

我又掏出两张百元纸币,塞进父亲手心,父亲视力模糊,对纸币的面额却分得清清楚楚,跟我推来推去。

邻居说老头子绝呢,眼睛看不清楚,钱却从来不会认错。

父亲跟我推来推去,不肯接受我的钱,每次都一样,说我孩子还小,花钱的地方多着呢。我生气了,他才勉强收下五张新崭崭10元纸币。

我儿子已经工作,但在父亲记忆中还在上小学,我跟父亲解释多少遍都记不住,也就懒得校正他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父亲叫我赶紧回去,孩子上学要人接送,我说吃过早饭就回去。父亲又掏出10元钱给我打车票,我大着嗓门,说跟隔壁三妹一起开车回来的,不要打车票。

我重复了几遍,父亲这才听懂,哦哦两声,回自己的房间了,又开始数钱。

二哥说父亲大钱从来不肯要,口袋里拢共三五十元,整天数,半夜起来数好几遍,就是个钱锥子。

准备返城了,我走进父亲房间,挎起放在沙发上的碎花布包,搂了搂父亲的肩。父亲抖动着嘴唇,说“嘎去的好,嘎去的好,要上班呢!”然后,颤颤巍巍跟着我走到门外,目送我们坐进车子,再目送车子缓缓离开。

冬天的风把父亲稀疏的枯发吹得东倒西歪毫无主张,父亲缩着脖颈,半张着嘴,站在屋檐下,反复揉眼睛,他能看清楚多少我们的车子?

回到城里,打开碎花布包,翻找家门钥匙,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张新崭崭10元纸币。

多年之前,我搀着年幼的儿子乘车进城车票就是10元,如今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父亲还是给我10元乘车。

这一幕发生在父亲95岁的那一天。

如今几年过去,父亲接近百岁,脑筋一日不如一日,但我每次回乡下,父亲还是忘不了往我的碎布花包里偷偷塞钱放食物,有一回水饺馊味扑鼻,不知道父亲藏抽屉几天了。

父亲出生在旧社会,和母亲依靠田里扒粮水里捞食,养育了我们兄妹五人。

在父亲心目中,天大地大,不如让儿女吃饱穿暖大,不如口袋有钱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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