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梦貘,
以梦为食。
它们大多悲哀,沉重或充满恐惧,
又或是愧疚或忏悔。
我吃着枕边落下的叹息,
蘸着呢喃中的呜咽,
佐餐的是他们梦中哭泣的泪水。
我经常吃不完,
有些痛深远复杂又不断生长;
我经常吃不动,
有些苦坚硬又根深蒂固;
我经常会受伤,
有些恨细碎又尖锐,
像鱼刺一样,
划破我的喉咙,缝住我的嘴;
我也经常会消化不良,
这些梦总会在我体内膨胀,充满怨怼。
终于有一天,我不想再吃了,
万梦吐毒,毒入骨髓。
直到,我看见了她。
于是,白天我直立行走,
夜晚,继续在她的梦里饕餮,
在她的枕边依偎。
我闯入她的梦境的密室,
那里陈列着无数的片段,
悬挂于高不见顶的天花板,
扎根于幽暗无底的深渊,
像散发着微光的幕帷。
我不得不绕开,
绕开滔天巨浪中,
最后一片舢板脱手时的绝望;
我不得不绕开,
绕开默默无语中,
两根指尖轻触,
却穿不透次元墙壁的哀伤;
我不得不绕开,
绕开身处交换爱的市场中,
却无物可易的窘迫;
我不得不绕开,
绕开那宛如黑镜头的目光中,
与苦难同悲的无奈和彷徨。
我穿行在梦境当中,
在最后一片幕帷背后,
在那个三面是墙的角落里,
在那个没有光能照到的方寸之地,
是一个浑身伤痛的小女孩,
环抱双臂,将自己的膝盖紧紧圈起,
看不见五官的脸埋在腿间,
只有偶然的抽搐,
才是她活着的证明。
而跑丢了凉鞋的右脚却惊恐地缠绕着左腿,
如同它的主人那样充满防备。
我从背后将她轻轻环住,
平行地沿着她微微颤抖的双臂。
双手在她腿前如命运般不可抗拒地交汇。
亲爱的,
你不用解除你的防备。
就这样,
带着它,咱们远离这些伤悲。
于是我抱起她,
就像抱起一只受惊的刺猬。
就这样,
我想带她去看看我山海经的同学们。
带她,
去鸾州爬上青鸟的翅膀,
去章莪看看毕方的野火。
去东海接住精卫的石子,
去青丘抚摸狐狸的九尾。
我想让,
青鸟的翅膀带她逃离那个海眼,
不再去想那片舢板的归处;
我想让,
毕方的野火烧掉次元壁,
让两个指尖的主人重逢于无人的街尾;
我想让,
精卫衔起南极的冰雪,
填满她干涸的河床。
让春潮涨起,
滋润两岸荒芜的山丘。
我想让,
九尾抖动莹润的尾巴,
擦干她额角的汗珠和腮边的泪。
我想,
我会亲手撕下那些幕帷,
不论它向上挂得有多高,
向下扎得有多深。
它们都能成为我熬夜看球时的零嘴。
然后,
把那间她曾经囚禁自己的密室重新装潢,
挂满可能荒诞,离奇,叛道离经,
却再不阴冷的梦。
最后,
在向南的墙上开一扇大大的落地窗,
让阳光驱散最角落里的阴晦;
也让她探出窗外时的长发,
能够垂落在花园里盛放的玫瑰。
我依然如开始那般抱着她,
她也依然蜷缩得像个刺猬。
但我还是听到了轻轻的鼾鸣,
那也许是她哭累后的浅睡。
不过,
就这么跟我走了,
她却从来没有问过我:
你是谁?
但我却很想告诉她:
我是梦貘。
也许我救不了你,
但我会一边吃着你的噩梦
一边舔舐你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