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放寒假,年前赶回老家一趟,去参加侄子的婚礼。
清晨5点,城市还在酣睡之中,我们已经踏上去程。路上车很少,没有白天的堵车之苦,心情像车速一样愉悦畅快。城里灯火辉煌,姹紫嫣红;城外静寂一片,雾霭朦胧。远处的田地和村庄都笼着一层淡淡如纱的水汽,温柔安静地躺着,仿佛还沉浸在黎明甜蜜的梦境中。眼睛眯成一条线的月儿,看着怀中沉睡的万物生灵,伸伸腰,准备悄悄离去。
车到村口时,天还没有大亮,街道上静悄悄的,可家里已经是灯火通明,一串红灯笼从门口一直延伸到远处。院子里摆着七八面大鼓,红彤彤一片,鼓槌上的红绸穗子在晨风中微微飘着,像等待上场的小演员在幕布后偷看,安静地期待着。
如今的乡村,无论红白喜事,逢节祭祖,鼓都是不可或缺的物件。在大家的认知中,鼓声代表着迎新送往,代表着激情释放,加上一群鼓手卖力且有序地操弄着手里的家伙什儿,一操练起来,声震喧天,在响彻十里八乡的地面上,尽情地宣泄着属于自己的活力。
中午,接新人的花车快进村了,锣鼓家伙准备就绪,几面大鼓围城一圈,几副铙钹、一面铜锣分列外围。鼓手上场了,竟然是几个中年女子,统一明黄的鼓舞制服,腰束红绸带,头发高高绾起,英姿飒爽,好一个女子鼓舞队!头脑里立刻浮现花木兰的形象。
整个鼓乐班子领头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黝黑硬朗的面庞,一身中式白色衣裤,也腰束红绸,白袜黑布鞋,手拿一副铙钹,这形象让我有恍惚穿越之感。老者一声响亮亮的敲击声刹那撕裂了天地,激烈昂扬的锣鼓声紧随其后,震天动地。老者一双明亮的眼睛时而眯起时而圆睁,指挥掌控着场面;一通紧锣密鼓之后是节奏舒缓的表演,只留一面大鼓与他配合。白发老者与鼓手眼神交流,表情丰富:上前一步重敲,似骤雨一般,溅起无数水花;退后一步轻点,如泉水激石,泠泠作响。那女鼓手可能是他徒弟,心领神会,懂得烘托,适时地猛击几下,丝毫不抢风头,你来我往,似隔墙对话,似见面招呼,似低声闲聊;敲锣的偶尔出来插科打诨,又立刻闪身退下。老者可能觉得铙钹不过瘾,要过鼓槌抡起来,那一面大鼓在他面前臣服,任由他摆布。他左右腾挪,上下翻飞,几个背后击打已经让人惊叹,突然他又单腿举到头顶,一手从腿下击鼓。我正目瞪口呆之时,周围掌声叫好声已经一片,回头看,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已经围得密不透风,脸上一色的兴奋激动。
老者也许累了,兀自一旁喝茶,女鼓手上前表演。时而三面鼓对敲,时而五面鼓接龙,时而八面鼓齐齐涌来。真个是紧锣密鼓,花样翻新,美不胜收!鼓手腰上的红绸与鼓槌上的穗子不断划出漂亮的弧线,仿佛两个恋人在絮语呢喃、交头接耳,又像在翩翩起舞、曼妙轻盈,时近时远,令人目不暇接,而最美的瞬间莫过于鼓手高昂的头在后仰时那一脸的陶醉。刚起来,激情四射;柔起来,风摆杨柳。我不禁惊异于她们如何把这刚与柔融合在一起……
如今的乡村,虽然收入没怎么提高,消费水平直线蹿升,跟着水涨船高的还有工费和盖房子的花销。五年光景,一间房子的费用不止翻了一番。这一来,大老爷们就得背起铺盖进城打工挣钱,剩下一群青壮年女子守家,照顾老人孩子,种地侍弄果园。地里的活都是机械收种的,自然闲下来很多时间,与其整天打麻将、嚼舌根子,还不如找点挣钱的活计。于是各取所需,凭着自己的兴趣加入了锣鼓队、腰鼓队、舞蹈队、秧歌队等。其实,平时训练吃点苦不打紧,可就是那鼓谱难认难记,对她们来说仿佛天书,还有那一通鼓敲下来,强壮的男子都难以招架,何况一群“弱”女子!不过,比身体上的疼痛更难的是旁人的白眼和家人的不理解,说这是抢了男人的风头,伤风败俗的。但凭着一腔热情,凭着对鼓舞的喜欢,她们最终还是撑下来了。如今活跃在十里八乡的锣鼓队,就她们最有名。
大嫂就在腰鼓队、秧歌队,天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忙着去训练,去表演,乐在其中。现在儿子女儿都已成家立业,大哥大嫂也找到了自己的乐趣所在,悠闲逍遥,后半辈子该为自己活着了。
我离开的时候,已是深夜,乡村又陷入一片静寂。但我知道,那是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