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于杨枫教研课《猫》之后
参考王荣生先生定篇、样本、例文、用件的教材四分法,我建议把课文处理为经典、典型、材料三类教材。经典,就是以尽可能透彻理解为先,当成对一个既定社会最高文化财富的悦纳——当然,这和批判性思维的训练并无任何矛盾之处。典型,主要是从语文知识上来处理课文,比如抒情散文典型、写景散文典型、人物小说典型……乃至段落结构或者叙事方式的典型等等。材料,就是把课文处理为训练素材,譬如朗诵训练、思辨训练、字词训练、语法训练等等,这往往和文本自身蕴含的特点相关联。
经典,是从文化和文学角度来考虑的;典型,是从语文知识和叙事方法细分来考虑的;材料,是从语文技术、语文技能来考虑的。当然,语文素养是一体的,一个文本也往往多少兼具几种教材的特征。区分,是为了教学清晰、简洁、易于操作,而不是说一篇课文天然贴准了某类标签,更不是说处理为某类教材,就完全不同于其它几类——事实上它们只是依据文本自身价值的倾向性,处理成不同角度进入的语文教学而已。
那么像郑振铎的《猫》,处理为经典、典型、材料中的那一种比较合适?
杨枫老师把《猫》处理为了经典(或者,把大多数“公开课”课文处理成了经典——如果是这样,那就问题不小了)。我知道最主要的原因是《猫》这篇课文的“复杂性”或者说“歧义性”所导致的。它的扑朔迷离,使得许多人认为其“深不可测”,当属于经典。其实,正如我开过的一个玩笑:一潭水不可见底有两种可能,一是深不可测,二是混不可测。我以为,《猫》当属于后者,也就是混不可测,而非深不可测。
因为混不可测,所以《猫》既不适宜于处理为经典,也不适宜于处理为典型。
《猫》之混不可测,首先表现在文体上的“混淆”。有人喜欢从虚构与否来判断一篇叙事文章属于散文还是小说,但这毕竟是皮相的。仅仅从语文教育的角度来观照,小说之为小说,叙事上的特征是非常鲜明的,而散文的“形散神不散”、更重在意而不是叙事形式的纪律性,这一点也是鲜明的。一些小说事实上很不成功地写成了“散文”,是因为叙事学上的不成熟;一些散文则弄巧成拙地写成了“小说”,则是源于作者的匠心和匠气,结果虚构得不真切,精巧得不真诚。散文为什么要强调真实性,其实最终不是叙事虚构与否,而是是否因为暴露了虚构,影响到了文章的真诚。
《猫》是散文写成了小说,还是小说写成了散文,这个得问作者本人,但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清这个事实:这是一篇虚构明显,但又高度符合散文叙事特征的文章。
《猫》之混不可测,其次表现在主题与主旨上的复杂。弱势群体说,反省与冤屈说,宠物问题说……不一而足。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叙事上的头绪太多!
短短的文章里,至少有三个半人、三只半猫,而且它们居然不小心构成了可以一一对应的关系:天真美好的三妹和白猫;好看且有用的我和黄猫;同属弱势群体的张婶和花猫;偷猫的路人,和偷鸟的黑猫……甚至还有,黄鸟与黄猫的命运对应!
从三妹和路人,自然可以探讨“宠物之爱”的话题,下可以延伸到宠物进化与人类被宠物迷惑的基因科学,或者说进化心理学,上可以追问到驯养关系、爱与责任等重大人类母题。
从张婶和花猫,自然可以看到“弱势群体”的命运,和作者强行赋予的“弱者美德”——这也可以理解为当时世界流行的无产阶级赞美风。
从叙事者“我”,当然可以感受到高贵者、成功者的骄傲,从而聚焦于偏见、冤屈、知识分子的深刻反省……
显而易见,主题或主旨的丰富不是单一作品形象的丰富,而是作品人物众多、喧宾无主的结果。
而且致命的问题在于,正是过于精巧、巧合的安排,使得文章无论在叙事上,还是情感上,都显得有些不真实,甚至不真诚。感觉似乎是为了讴歌和痛诉,精心安排了“反面角色”,或者说用来对比的人和物。三妹也罢,白猫和黄猫也罢,他们本来可以不必讲,或者一笔带过的,但浓墨重彩地写在文章里,却仅仅是为了供对比批评(三妹之于张婶),或者为“主角”作没有多少价值的映衬(白猫、黄猫之于花猫)。
综上所述,《猫》上作经典,分量不足,上成典型,则又是一头四不像。处理为主题讨论(宠物问题、偏见和冤屈问题,等),或者处理为叙事研究(虚构与文体问题,刻意的形象安排,等),或者更好一些。
此文被选入人教版《语文·七年级·上册》。
创作年代:1925年
作品出处:《家庭的故事》
作品原文
猫
我家养了好几次猫,结局总是失踪或死亡。三妹是最喜欢猫的,她常在课后回家时,逗着猫玩。有一次,从隔壁要了一只新生的猫来。花白的毛,很活泼,如带着泥土的白雪球似的,常在廊前太阳光里滚来滚去。三妹常常取了一条红带,或一根绳子,在它面前来回的拖摇着,它便扑过来抢,又扑过去抢。我坐在藤椅上看着他们,可以微笑着消耗过一二小时的光阴,那时太阳光暖暖的照着,心上感着生命的新鲜与快乐。后来这只猫不知怎地忽然消瘦了,也不肯吃东西,光泽的毛也污涩了,终日躺在厅上的椅下,不肯出来。三妹想着种种方法逗它,它都不理会。我们都很替它忧郁。三妹特地买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铜铃,用红绫带穿了,挂在它颈下,但只显得不相称,它只是毫无生意的,懒惰的,郁闷的躺着。有一天中午,我从编译所回来,三妹很难过的说道:“哥哥,小猫死了!”
我心里也感着一缕的酸辛,可怜这两月来相伴的小侣!当时只得安慰着三妹道:“不要紧,我再向别处要一只来给你。”
隔了几天,二妹从虹口舅舅家里回来,她道,舅舅那里有三四只小猫,很有趣,正要送给人家。三妹便怂恿着她去拿一只来。礼拜天,母亲回来了,却带了一只浑身黄色的小猫同来。立刻三妹一部分的注意,又被这只黄色小猫吸引去了。这只小猫较第一只更有趣、更活泼。它在园中乱跑,又会爬树,有时蝴蝶安详地飞过时,它也会扑过去捉。它似乎太活泼了,一点也不怕生人,有时由树上跃到墙上,又跑到街上,在那里晒太阳。我们都很为它提心吊胆,一天都要“小猫呢?小猫呢?”查问得好几次。每次总要寻找了一回,方才寻到。三妹常指它笑着骂道:“你这小猫呀,要被乞丐捉去后才不会乱跑呢!”我回家吃中饭,总看见它坐在铁门外边,一见我进门,便飞也似地跑进去了。饭后的娱乐,是看它在爬树。隐身在阳光隐约里的绿叶中,好像在等待着要捉捕什么似的。把它抱了下来。一放手,又极快地爬上去了。过了二三个月,它会捉鼠了。有一次,居然捉到一只很肥大的鼠,自此,夜间便不再听见讨厌的吱吱的声了。
某一日清晨,我起床来,披了衣下楼,没有看见小猫,在小园里找了一遍,也不见。心里便有些亡失的预警。
“三妹,小猫呢?”
她慌忙地跑下楼来,答道:“我刚才也寻了一遍,没有看见。”
家里的人都忙乱的在寻找,但终于不见。
李嫂道;“我一早起来开门,还见它在厅上。烧饭时,才不见了它。”
大家都不高兴,好像亡失了一个亲爱的同伴,连向来不大喜欢它的张婶也说;“可惜,可惜,这样好的一只小猫。”
我心里还有一线希望,以为它偶然跑到远处去,也许会认得归途的。
午饭时,张婶诉说道:“刚才遇到隔壁周家的丫头,她说,早上看见我家的小猫在门外,被一个过路的人捉去了。”
于是这个亡失证实了。三妹很不高兴的咕噜着道:“他们看见了,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们明晓得它是我家的!”
我也怅然的,愤恨的,在诅骂着那个不知名的夺去我们所爱的东西的人。
自此,我家好久不养猫。
冬天的早晨,门口蜷伏着一只很可怜的小猫。毛色是花白,但并不好看,又很瘦。它伏着不去。我们如不取来留养,至少也要为冬寒与饥饿所杀。张婶把它拾了进来,每天给它饭吃。但大家都不大喜欢它,它不活泼,也不像别的小猫之喜欢顽游,好像是具着天生的忧郁性似的,连三妹那样爱猫的,对于它也不加注意。如此的,过了几个月,它在我家仍是一只若有若无的动物。它渐渐的肥胖了,但仍不活泼。大家在廊前晒太阳闲谈着时,它也常来蜷伏在母亲或三妹的足下。三妹有时也逗着它玩,但没有对于前几只小猫那样感兴趣。有一天,它因夜里冷,钻到火炉底下去,毛被烧脱好几块,更觉得难看了。
春天来了,它成了一只壮猫了,却仍不改它的忧郁性,也不去捉鼠,终日懒惰的伏着,吃得胖胖的。
这时,妻买了一对黄色的芙蓉鸟来,挂在廊前,叫得很好听。妻常常叮嘱着张婶换水,加鸟粮,洗刷笼子。那只花白猫对于这一对黄鸟,似乎也特别注意,常常跳在桌上,对鸟笼凝望着。
妻道:“张婶,留心猫,它会吃鸟呢。”
张婶便跑来把猫捉了去。隔一会,它又跳上桌子对鸟笼凝望着了。
一天,我下楼时,听见张婶在叫道:“鸟死了一只,一条腿被咬去了,笼扳上都是血。是什么东西把它咬死的?”
我匆匆跑下去看,果然一只鸟是死了,羽毛松散着,好像它曾与它的敌人挣扎了许久。
我很愤怒,叫道:“一定是猫,一定是猫!”于是立刻便去找它。
妻听见了,也匆匆地跑下来,看了死鸟,很难过,便道:“不是这猫咬死的还有谁?它常常对鸟笼望着,我早就叫张婶要小心了。张婶!你为什么不小心?”
张婶默默无言,不能有什么话来辩护。
于是猫的罪状证实了。大家都去找这可厌的猫,想给它以一顿惩戒。找了半天,却没找到。我以为它真是“畏罪潜逃”了。
三妹在楼上叫道:“猫在这里了。”
它躺在露台板上晒太阳,态度很安详,嘴里好象还在吃着什么。我想,它一定是在吃着这可怜的鸟的腿了,一时怒气冲天,拿起楼门旁倚着的一根木棒,追过去打了一下。它很悲楚地叫了一声“咪呜!”便逃到屋瓦上了。
我心里还愤愤的,以为惩戒得还没有快意。
隔了几天,李嫂在楼下叫道:“猫,猫!又来吃鸟了。”同时我看见一只黑猫飞快的逃过露台,嘴里衔着一只黄鸟。我开始觉得我是错了!
我心里十分的难过,真的,我的良心受伤了,我没有判断明白,便妄下断语,冤苦了一只不能说话辩诉的动物。想到它的无抵抗的逃避,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我的虐待,都是针,刺我的良心的针!
我很想补救我的过失,但它是不能说话的,我将怎样的对它表白我的误解呢?
两个月后,我们的猫忽然死在邻家的屋脊上。我对于它的亡失,比以前的两只猫的亡失,更难过得多。
我永无改正我的过失的机会了!
自此,我家永不养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