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我一出世就越飞越高。
我是一粒不知名的种子,难堪的是,我与世间所有的物体都相互排斥,大到星辰,小到微尘,而相互之间的作用力又不符合常规,往往这时,总会有人把这种怪异归结于冥冥之中的某些不可见人的神秘力量。但对我而言,无论是在炎夏行者路上蒸腾而起的气浪,还是寒冬冰川间呼啸而过的冷风,都只有一个结果,不会落地。
我与岁月同行,时间对我而言是无限的,我在魔鬼城看见过无棱的山,他们的棱角被时间抹平;在不知名的海边看见远方海天一线,天地相接;在塞拉利昂的冬夜听见雷鸣般的炮声,人的哀嚎不过是这毫无节奏的鼓点间的一段和弦;我也在安第斯山脉间历经没有冤情的六月飞雪。
山无棱,天地合,冬雷震震,夏雨雪,原来只不过也是酒足饭饱过后的蓄意撩拨。
我看见人相伴而行,无数次的四目相对,他们以山海为誓也许是因为他们未曾仰望星空, 很多时,曾经宛若一人,如今形同陌人,他们亲手把镜子打碎,却在猜疑与咒骂中企图破镜重圆,但仔细想想,不过是把时间当成一块没有保质期的遮羞布,遮住毫无价值的虚荣,我祈盼每一对都能够从一而终,因为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在你们海誓山盟时确有真诚,我喜欢在这时偷偷飘过,因为方圆十里都是和煦的风。
(一)男孩
我从注意到他开始,男孩就是一个人,没人知道他是谁,仔细想想,无非是路人甲的意外,他在贡嘎山下被村民发现,那时他浑身都是腐败感染的伤口,一丝不挂的他好像一块腌制失败的臭肉,窝在一个草垛里,恻隐浮现,人们商量着,给了男孩活下去的运气。
男孩住在村口一处废弃的土坯房里,墙上的裂痕就像刚发芽的种子,努力伸展着,裂痕旺盛的生命力却是男孩生命的倒计时,偶尔男孩会讨到村民的残羹,能够在土房的角落踏实的睡上一觉,久而久之,人们厌烦了,就像厌烦长大的狗,当初难得一见的恻隐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饱读圣贤书过后的优越感,男孩明白,不必等裂纹相互联结,倒计时就将走到终点。
他只能离开。
他扒上了一个前往远方的马车,每一次颠簸他的身体都会被车上的干草刺破,疲倦与疼痛之间的界限并不清晰,不知走了多久,面前的贡嘎山还是没变,似乎在车上的时光被按了暂停键,可身体的痛苦还在蔓延,这不协调的一幕让男孩倍感煎熬,经历一个没有终点的旅行是艰难的,在一次猛烈的颠簸后,跌下了车。
他也不想追了,就如同人们记忆中的样子,蜷缩在那里,夜如泼墨,满天都是星星,男孩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整片银河的闪烁,四周的树如鬼魅般翩翩起舞,冰冷的月光与这黑夜中的律动相伴,云雾为面前的贡嘎山罩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
“真好”男孩满足的笑了,不知名的昆虫慢慢的爬满了男孩的身体,伴随着水雾与朝阳的升起,男孩向天空中逐渐消失的星辰挥手告别,合上了眼睛。
我盘旋在这方寸之间,看日出日落,看黑夜里的白月光,看树对酒当歌,看男孩化成一缕清风。
(二)屠夫
人人都想死后轮回入天道,为此,人人都会说一句“阿弥陀佛”。
这人是个屠夫,手起刀落,一天又一天,他也会在得闲时去集市里闲逛,烫一壶酒,看看走过的姑娘,但也只是看看而已。说书人讲过的故事,念念不忘的女子,也只能寄托于某次酩酊大醉后的一场美梦。
在梦里,他看见身边都是仆人,每日都是玉液琼浆,山珍海味。
在梦里,他看见自己骑着高头大马,一日看遍长安花。
在梦里,他看见自己在一张摇椅上,阳光洒肩头,琴声缕缕,身边是她。
唯一不变的,是自己腰间永远别着一把滴血的屠刀。
他越发的愤怒,这是只属于屠夫的,无人理睬的愤怒,那滴血的刀无时不刻告诉着屠夫,美酒是假的,佳肴是假的,她的微笑也是假的,你还是要回去日复一日的手起刀落,不然连这些梦你都不会再有。
那一日,屠夫没有像以往那样让牛只受一刀之苦,他绑的那牛动弹不得,先是用小刀在牛尾割了一个小口,牛也许以为是虻虫的叮咬,还摇了摇尾巴,可屠夫没有停顿,用尽全力向后一拉,伴随着骨头的折断声与牛的悲鸣,整条尾巴被硬生生拔断,接下来就是牛的凌迟之刑,屠夫的每一刀都无比缓慢,每一刀都在牛的体内反复旋转,屠夫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牛已经四分五裂,牛头却还有着微弱的气息,屠夫戳瞎了牛的左眼,割掉了左耳,扬长而去。
我看见一阵清风拂过,牛闭上了眼睛,屠夫路过酒馆,像往日一样烫了一壶酒,却滴酒未沾。
(三)雨
她总是撑着一把伞,无论晴天,还是雨天。
往生之前,她是青楼的头牌,她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只是听姐妹们谈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随着戏班子一起来楼里唱戏,当时自己衣衫不整,蓬头垢面,只是帮台上的角搬一搬道具,给台下的观众端茶倒水,那一日散场,只见她直直的走向台中央那台还没来得及撤掉的古琴,现在回想,好像有个声音在呼唤当年的小女孩,而这个声音已经流转了千百世,娇小而脏乱的手,随意的勾抹,只见青山拔地而起,山泉清逸无拘,似有若无的是诡异的生灵和清爽的山风,散场的宾客,云雨中的路人,空中四散的尘埃,都在这一瞬间被琴声化成了一幅画。
“师傅,这个女孩,给我吧”老鸨说。
“哎,就是当年捡的一个没人要的小姑娘,不知道啥时候学的曲子,没啥新鲜的,可别砸您手里面,到时候我可担待不起”师傅谄道。
“从眼看到骨,你别问那么多了,收钱”
一段城中老少皆知的往事,一个说书人津津乐道的传说,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从未宽衣解带的头牌,都说千金只为红颜一笑,可我从未见过她笑,来往的人千百有加,都只得过她的一首曲子,一个眼神,不知何时起,她的曲子越发的鬼魅,却又让人更加欲罢不能。
她走的那一天,我在她的房间盘旋,只看她拿出琴,摆好,我看屋外月已高,想必这首曲子是弹给自己的吧,可这一次没有高山流水,而是光,这光让我忘记了窗外的月亮,让我忘记了琴旁的蜡烛,让我忘记了我不被这世界接纳,我看那蜡烛一点一点的融化,她琴声里的光也越来越暗,最后蜡烛化成一缕香,光也完成了最后的闪烁,她起身,撑起一把伞,从包里拿出一抹异香,点燃,香燃尽,人已去。
很多情愫就此消逝,佳人佳话也总有结尾,但一切与我无关,我最后注意到的,是她的房间一面镜子都没有,我飞走的那一日,她在烈火中散落,一阵风吹过,火旁四散的尘埃飘向远方的贡嘎山,透过火光我看见了她,笑靥如花。
(四)梦
屠夫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头牛。
屠夫感到恐惧,这种恐惧来源于自己最熟悉的屠刀,他拒绝吃眼前的草料,因为他知道,这是走向死亡的倒计时,这时看见有个人过来,手里拿着一个鞭子,嘴里还念念有词。
“奶奶的,你这畜生不吃东西是吧”说罢,便用力向牛抽去。
“我是人啊!你怎么能?”但也只能想想,他第一次感觉到不能说话是如此痛苦。
为了求生,在一个不存在痛苦的梦境里,屠夫挣扎着用前蹄蹬地,立了起来,在空中给挥鞭人作了个揖。
“出鬼了,出鬼了,这牛成精了!”男子扔下鞭子,仓皇逃脱,不一会,一个老爷模样的人伴着一堆伙计匆匆的赶过来,屠夫挣扎着用力再次蹬地作揖。
“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老爷问。
屠夫用力的点了点头,他没有注意到老爷不同于周边的伙计,周边的伙计眼神里只有惊恐,而老爷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诡谲。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屠夫不再在牛棚里住了,老爷给他安排了上好的房间,屠夫想,自己是人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间,每天都有人端上来各种珍馐佳肴,并安排了专人亲自喂食。
“终归是美梦,做人做牛都一样”屠夫没发现,他梦里熟悉的的屠刀消失了。
是夜,屠夫在梦里睡着了,半睡半醒之间,他听见门外有人在轻声交谈。
“现在就一家出价最高,是城北刘老爷家,他家的长子自幼身体就不好,看过无数郎中都不见效,听闻这神牛出世,便打算抽筋做酒,剔骨熬汤,剥皮裁衣,希望能有一丝转机。”
“可这牛,分明就是一个人啊”
屠夫感觉一阵目眩,他挣扎着顶门,用尽全力的怒吼也只不过发出了一阵不协调的牛叫声。
“忘了这畜生能听的懂人话了,快,按住它!”
屠夫被五花大绑,这时他发现自己和那头被自己折磨的牛一模一样,他甚至听到了骨头的碎裂声,闻到了弥漫的血腥味,这种绝望在自己手握屠刀时从未感觉到。屠夫看见外面白昼和黑夜迅速的轮转,自己被一众伙计抬着走向远方,身边的人脸上都挂着无比幸福的表情,这和自己即将迎接的死亡形成了巨大的违和感,屠夫第一次注意到,牛也会流泪。
这时,一个身披黄纱的女子穿过人群,她似乎是不存在的,不与任何人发生碰撞,径直的走向屠夫,这时屠夫发现,女子头戴幂蓠,看不清脸,这时女子手一挥,身边的人悉数消失,绑着屠夫的绳索也消失不见,整个世界变得一片空白,只剩下屠夫和女子两人,女子缓缓地盘腿坐下,摘下幂蓠,屠夫看见,这就是梦里出现过千百次的她。
她还是那么可人,脸上依旧挂着那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可屠夫定睛一看,女子左眼和左耳的位置血肉模糊,这时,那把消失已久的屠刀再次出现在了女子手里,她轻柔的说到。
“还给你。”
(五)夜
女子的魂依旧撑着一把伞,在世间游荡,这时她才知,生死之间不过隔了一层时间的纱,所有生时的执念都会在死去的一瞬间得到圆满,所谓轮回就是揭开那层纱,逆着流年,再走一遭。
她每日都会看到一男一女牵手走过,日出时青梅竹马,孩童模样,月夜时白发苍苍,垂垂老矣。此般场景单调的重复,却让女子痴痴的看着,不愿将视线片刻的移开,这一幕,包含了女子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她望向远方的山,想起了自己在人间时,究其短短二十多年的光景,只留下了两个问题:
“我是谁?我该去哪儿?”
女子走向那山,在路中看到了一具白骨,那是男孩留给这世界最后的印记,她看着眼前的景象,天空中的白云变成了瀑布,水雾气倾泻而下,在接触地面的一瞬如同一滴白色的墨滴在黑色的宣纸上,缓慢而持续的向四周扩散,水雾气散尽,一个天蓝色的湖在山的前方逐渐伸展开来,远方一只苍鹰围绕雪山盘旋,没有片刻的停顿,阳光骤然变强,湖水开始蒸发,天空中出现一道裂缝,裂缝里溢出黒色的水汽,和这湖水的水雾气纠缠在一起,慢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阴阳鱼,悬挂在空中。
一阵山风吹过,那是男孩化作的清风,这阵风将女子带到那具白骨旁,女子扔下了伞,手一挥,白骨相互交织,变成了一张白色的骨琴,她把手放在琴上,却发现自己的双手又变成了那副娇小而又脏乱的小手,她呆住,半晌,一勾一抹,从天空裂缝溢出的黑气喷薄而出,溢满了整个空间,那是至纯的黑,琴声继续回荡在这鬼魅的空间里,在某个瞬间,天边点起了一颗星星,那双小手不断地勾抹,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当她抬起头,已是银河高悬,漫天星辰。
从那一刻起,这里的风没停过,而那女子,就如同那日透过火光的她,笑靥如花。
我与这贡嘎山同行,在这天地之间,看这岁月流转,生死如斯。
悲蝉鸣入螳螂口,谁料雀成螂中餐。
百千万劫参不破,无量生死一念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