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沃武新编

  雪夜,夜半。

  翼城的雪,就像白盐一样撒在茫茫大地上。

  不仅仅只落在大地,屋檐上的雪,也厚厚地积攒着。

  檐角上挂着冰柱,晶莹剔透,寒锥似的。

  翼城酒楼的幡旗,直直地垂着,风不来,它不动。即使想动,也不敢动不能动。

  翼城的雪,厚重,把翼城酒楼这四个字,稳稳地盖住了。

  就算这样,还是有人找得到它。

  这些人,凭着酒香就能找得到。

  天下人,没有谁没有听说过翼城的酒,尤其是翼城酒楼的酒。如果有,那就是孩子,而且还是不会喝酒的女孩子。

  小泽就是不会喝酒的女孩子,她闻不出酒味,品不出酒香,正是这个原因,曲寒才会请她当小二。

  小泽正在收拾酒瓶子,捡碗碟抹桌子。

  无论是哪个老板,都喜欢勤快的小二,尤其是小泽这样的小二,不会偷酒喝的小二。

  所以曲寒一直都很待见小泽,为她的母亲寻得了一份工作,在县长府里洗衣做饭。

  这样,漂泊许久的小泽母女,这才在翼城安下家来。

  小泽收拾一桌又一桌,已经快到天明。

  客栈已经打烊,不再接客,这时,进来一位乞丐状的人,嘴里直呼酒酒酒。曲寒向小泽使眼色,小泽明白,肯定是穷光蛋没钱来骗酒喝,于是三下五除二,把他给撵出去。

  但外面雪又飘飞,他身上单薄,小泽想来是受不了冻,才会借酒取暖。可是这酒楼的酒,不是自己的,不然取来二两,借他驱寒。

  小泽收拾完了,向窗外望了一眼,发现那人还在门外,蜷成一团,在瑟瑟发抖。他脚裸露在外面,怕是要冻坏。听老板说,大雪会持续三天。要是这三天,这人都没有去处,该如何是好?

  小泽望了一下老板。曲寒被客人吆喝了一夜,早就乏了,眯起眼在柜台打盹。小泽找来一件大衣,搭在曲寒身上,再轻声叫曲寒的名字,曲寒也没有应答。

  确认曲寒不会醒来,小泽用竹筒取了酒,送到门外。

  乞丐抽了一下鼻子,抖走几滴雪,看见小泽的鞋子,她蹲下来,捧着酒。乞丐颤抖抓过酒,灌进嘴里。小泽看见他猴急的样子,真想笑,可是她笑不出来。乞丐把酒都吐了。酒只在他的嘴里转了一圈,就吐出来了。

  乞丐把碗丢给小泽,说:“翼城第一好酒,原来只是虚名而已。”

  小泽笑了,她笑得很牵强。她不懂酒,她原来以为,这人是因为寒冷,才要酒喝,却想不到只是要品这名头。

  小泽说:“因为我取来的,不是翼城酒楼的酒。”

  乞丐说:“哦?”

  小泽说:“是我母亲自己酿的酒。”

  乞丐说:“那你母亲的手艺,也还不错。如果说皇宫里的酒,是天下一等,那你母亲的酒,至少有二等。”

  小泽说:“怎么?你喝过很多酒?”

  乞丐说:“略尝一二。”

  小泽说:“那你知道一些酒的诗句吗?我常听父亲咏唱‘太白斗酒诗百篇‘,只不过现在听不到了。”

  乞丐听了小泽的话,倒是自顾自唱起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否?”

  小泽说:“这首诗,是白居易的《问刘十九》。”

  乞丐说:“白居易晚年隐居洛阳,思念友人刘十九所作。”

  小泽说:“怎么,你也思念友人?”

  乞丐没有回答小泽的话,从怀里拿出金子,塞到小泽的手里,说:“你去把你们店最好的酒给我拿来。”

  小泽望着他,脚步没有移动。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衣装邋遢破烂的人,身上竟然藏有金子。更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人,随手就拿出金子给她。

  乞丐说:“怎么?这锭金子不够买你的酒吗?”

  小泽晃过神来,说:“不是,只是照本店的规矩,打烊后不再卖酒。”

  乞丐说:“没有破过规矩?”

  “本店破过规矩。”

  听到这个声音,小泽回身,看见曲寒立在身后。

  曲寒又说:“只不过这个人,怕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曲寒说到这个人,手微微颤抖。他说的这个人,是他的三弟,曲冰。

  乞丐说:“不管这个人在不在世,也不管规矩破不破,有酒喝,尤其是生前最后一杯酒,值得喝,更何况是翼城第一好酒。”

  曲寒抚掌:“对对对。”

  乞丐说:“那我可以进去喝酒?”

  曲寒说:“可以,侠士,请。”

  乞丐进了酒楼。小泽拿着金子,说:“曲寒,这金子...”

  曲寒没有理小泽,也进了酒楼。

  小泽立在原地,看着手里的金子。

  屋外的雪,有几滴落在了她的肩上,金子也染上了几滴白点。

  小泽呆呆地看着雪,呆呆地想父亲。父亲的墨水点上这白雪,不知是雪黑了,还是墨水白了。无论是黑,无论是白,这世界上,永远都是非黑即白。

  酒楼内的四根大柱子,乞丐一眼就看到了,这四根柱子,分别用鎏金大字写着几首诗。

  “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这两句诗,是唐代岑参在凉州跟老朋友聚会时所写。“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这两句诗,则是唐代温庭筠送别友人所作。乞丐回头望曲寒,对曲寒说:“想来到酒楼饮酒的人,有朋友相聚,也有朋友相离。”

  曲寒说:“不过相聚的少,离别的多。你看看这两句,“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很多人都是此去经年,再难相见。”

  乞丐笑着道:“当然,可是这两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社会沉浮,人心难磨,无论谁,都是再找一个心灵抚慰之地罢了。”

  曲寒倒了一杯酒,递给乞丐说:“别管那么多了,天也将明,你就在此处白日纵酒。”

  乞丐接过酒,但是没有喝,只是看着浮绿的液体,他在想一件事,这件事,跟这杯酒有关,跟这个酒楼有关,跟这个酒楼的曲寒有关。可是,这杯酒,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

  乞丐把酒缓缓地倒在地下,绿水涓涓地滴在地面,几滴溅到了曲寒的靴子上。曲寒像是知道他会这样做一样,脸上没有惊慌之色,只是浅浅地微笑,右手轻轻地捏着腮下的山羊须。

  乞丐把酒杯倒过来,直到确认最后一滴水都倒净了。

  曲寒说:“浪费了这杯好酒。”

  乞丐说:“你这里有千万樽酒,何止这一杯。”

  曲寒说:“这杯,这世上仅此一杯。”

  乞丐说:“这杯酒又有什么含义?”

  曲寒说:“这杯酒,是值得你喝的酒。”

  乞丐说:“可是我没有喝。”

  曲寒说:“可是我不会再倒一杯酒。”

  乞丐说:“我倒给你。”

  小泽在门口看着乞丐曲寒两个人,又见到乞丐从怀里拿东西,以为他是要拿出金子来还他的酒钱,连忙上前,说:“你刚刚给的金子在我这里,不用再给酒钱了。”

  乞丐说:“不是酒钱,是酒。”

  乞丐掏出一瓶小玉壶,拧开壶口,递给曲寒。曲寒细嗅酒香,闻出一股回忆的味道。这味道,是天底下最浓的酒味。天下人,已经没有人能酿出这样的酒,如果有,就是这个人,没有死。因为能够酿出这种酒的,只有曲冰,全天下只有曲冰一个人罢了。

  曲寒随即浅尝了一口,那种甘甘的味道,直教曲寒闭上眼睛,思绪全奔到遥遥不可追溯的古河上。

  青春作伴的时候,绝非只有一人一物,还有长天白夜的陪伴之情。曲寒的身心流淌在古河之上,耳边却听到了,那声二哥。

  忽然,曲寒流下泪来,那声二哥,再也听不到了。

  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曲寒喝的就是这种酒,而这种酒,天下只有一他酿,而他早就不在了。

  可是。

  曲寒忽地睁开双眼,说:“快说,他究竟在哪里?”

  “古河之滨,曲家之姓。”

  乞丐微微抬头,看见了曲寒眼中的光。

   

  翼城酒楼的烛灯彻夜通明。酒楼曲寒跟乞丐在谈着这些往事。往事如烟,一晃而过,离他们到如今,已经有了二十年,但是乞丐还是想要知道曲长乐的命数。乞丐听过关于曲长乐的故事的版本数十个,数十个版本的结局只有一个,曲长乐死于牢狱之中。乞丐继续问,酒楼曲寒却不再答。因为这时一场火灾,阻扰了他们的问答,他们也停下了第一次叔侄之聚。

  小泽哭哭啼啼地跑来。

  他们看着小泽,小泽说:“老板,着火了。”

  曲寒看了四周,没有火星,没有烟雾。

  小泽说:“是县衙,翼城县衙着火了。”

  乞丐说:“县衙着火跟你有什么关系。”

  曲寒说:“小泽的母亲在县衙做帮工。”

  小泽急切地问:“我刚刚回家,并未见到母亲,老板,你,我,怎么办呀。”

  小泽在翼城无亲无故,举目无亲,多亏了曲寒,才能解决温饱。现在未见到母亲,未得到母亲生命无故,只能来找曲寒,她,只能找曲寒。

  曲寒说:“还说什么呀,现在我就陪你去。”

  乞丐说:“二叔,我也去。”

  曲寒和小泽在慌乱之中,没有听清乞丐说什么,只听明了后半句,曲寒朝乞丐略微点头。

  其实曲寒在闻到那酒的香味时,就知道了他的身份。曲长乐的三个儿子,现在只有一个儿子存活于世,就是曲寒,曲寒。

  而这个乞丐,就是曲沃武,曲漠的儿子。

  县衙离酒楼有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骑马,曲寒和小泽同骑一匹棕马,曲沃武骑白马。

  火势蔓延,烟雾罩城。

  百姓,官兵,逐一出街观这场大火。

  救火的只有官兵,观戏的却是百姓。

  翼城的百姓,暗暗在心中对这场大火拍手叫好,喜现于色。

  翼城的县衙,这名无端的火,要烧的是那些剥削的劣迹。

  救火如大战。

  他们到了县衙前的一条街时,却进不去。官兵的府丁将县衙围得水泄不通,旁人不可靠近。

  曲寒在马上望县衙大门前的人,没找到小泽的母亲。

  曲寒说:“我进去县衙里面看看,小兄弟,你帮我照顾好小泽。”

  曲寒说完,就打算跃身飞过县衙大墙。

  但是曲沃武阻止曲寒,说:“我进去,你留下。”

  曲寒说:“不,你不认得小泽的母亲。”

  曲沃武说:“不,我认得,认得小泽,也认得小泽的母亲。”

  曲沃武不给曲寒反辩的机会,轻身腾起,脚尖点过墙头,只身进入大火之中。

  曲寒看着曲沃武的背影,好似一个人,那个人,是他的大哥。

  小泽泪花直下,她多么希望母亲没有事,母亲,是她在人世中唯一的亲人。

  曲寒说:“我们去后门转转,也许你妈妈从后门出来了。”

  由于人多如麻,他们只好下马,走路到后门。看着这些救火的人,他们脸上焦急的状态,好像这场无名火,烧到了自己家。也是,县衙,翼城的中心地带,这里毁了,许多人的生计就无从下落了。他们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县长人呢,县长人呢。

  曲寒和小泽到了后门,与县衙大门打战情景全然不同。

  后门安安静静,静得令人发寒。

  他们并未接近后门。小泽快步想要进入时,曲寒拉着她,到了一棵树下,借助树荫的隐蔽,隐藏起来。

  有两个黑衣人从后门出来,慢悠悠地,后面跟着一个身着官服的男人,油腻,肥头大耳,让人一眼就看出这是张启。

  张启对着两个黑衣人殷勤,没有往日的官僚做派。

  张启说:“今天这事,真是多谢了一剑门。”

  黑衣人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只是咱们的秘密要是泄露了,不要说张启你,整个翼城都会落入他人之手。”

  张启气愤说:“哼,一个妇人,也想撬动翼城。”

  黑衣人说:“要不是师傅得到消息,这个女人早晚要撬动翼城,别忘了,她的亡夫是谁。”

  张启抽了一下嘴角,胡子跟着抖动一下,说:“曲冰,一个死了多年的人,没想到现在你的妻子也与你共赴黄泉。”

  黑衣人说:“我还要去向师傅复命,至于接下来的事,你要多加小心,记住了。”

  张启看着黑衣人离去,关上后门。

  曲寒和小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小泽迫不及待地想要直接去质问张启,曲寒抓住了她的胳膊,并捂住她的嘴。曲寒知道,小泽要是出去,那么她唯一的侄女,也要死于非命,我们曲家,真的不能苟活于世了吗。

  县衙的格局之大,曲沃武并不是不知。

  他进入县衙,发现着火处只有大门前的两栋房子。

  这两栋房子,一栋是张启用来待客,一栋是用来处理事务。

  可是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两栋房子着火,并未烧到后院,前院却有如此大的阵势。等到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是发现小泽母亲烧焦的尸体的时候。

  曲沃武找了厨房,丫头和府丁的住宿,都没有找到小泽母亲。

  他无奈,爬上一棵树,借高望远,想要找到一丝熟悉的人影。

  但是他看见一个穿官服的人从树下走过,慢悠悠。

  曲沃武想这个人,大概在县衙中有些权势,于是下树,抽出藏在靴里的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说:“人在哪?”

  张启听着压低的声音,粗狂,凶猛,仿佛要吃人一样,心里不由得害怕,手颤抖着举起来,说:“好汉饶命,什么人?什么人?我不知道。”

  曲沃武说:“女人。”

  张启听见女人二字,一下子明白了来头,但还是继续装蒜,说:“女人?我府里的丫头那么多,哪知道好汉你看见了哪一个女人,你要是看上哪一个,随便带走。”

  曲沃武不想听他废话,匕首刺进张启的胳膊,抽出来,匕首上沾的好像不是红色的血,而是百姓的血汗。

  张启哀叫一声。

  曲沃武说:“在哪。”

  张启还在假装不知。

  曲沃武又刺了一刀。

  曲沃武说:“下一次刺哪里,可由不得我做主了。”

  曲沃武的声音越来越沉,张启也不敢胡乱,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向那堆火。

  曲沃武望着那火,心中无尽悲哀,仿佛那火,烧尽了他心中所有的希望。但是心中无名火,却呼呼的燃起来,且一发不可收拾。

  张启感受到了曲沃武的杀气,连忙说:“大侠,大侠,别杀我。”

  曲沃武说:“留着你还有何用。”

  张启说:“我有个秘密,关于那个女人的秘密。”

  曲沃武说:“秘密?呵,秘密。”

  天已晓,鸡叫白。

  翼城酒楼。

  曲寒和小泽在等曲沃武。

  对于小泽来说,这个时候任何的等待,都是度日如年。热窝上的蚂蚁还有处可逃,现在的小泽却只能躲在翼城酒楼。因为她不知道,她要是只身一人离来酒楼,谁会对她下杀手。

  小泽,曲冰的孩子,唯一的一个女儿。

  曲寒有责任保护她,曲沃武有责任保护她。

  她,却没有责任保护自己。

  曲冰教她琴棋书画,没有教她怎么保护自己。

  马蹄声停下,小泽听到了马的嘶叫声。

  她迅速开门,曲沃武背着一具烧焦的尸体,稳稳地放在了桌子上。

  尸体面目全非,但是曲沃武怎么知道她是小泽母亲。

  他知道的,他说他知道的。

  小泽看见尸体,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泪直流。

  曲寒说:“这,真的就是小泽母亲吗?”

  曲沃武说:“张启往她的身上砍了三刀,这三刀,一刀在背,一刀在腹,一刀在脸。虽然面目不可辨认,但是这三刀的刀痕,仍是可见。”

  曲寒听了这话,懊悔不已,这一切都怪自己。要是当初让小泽母亲到县衙搜找证据,要不是自己少了少年义气,早就把当初杀害三弟的凶手绳之以法,头身分离。这些年,自己究竟在犹豫什么。家国大恨。家,早已没了家。国,早已亡了国。

  曲沃武说:“我把张启杀了,他怎么对待小泽母亲的,我就怎么对待他。”

  曲寒说:“小泽,你今后...”

  没等曲寒说完,小泽压抑不住心中的悲痛,嚎啕起来。

  曲寒和曲沃武对视一眼,两人先后退出大堂,到了酒楼外。

  天虽明,人未醒。

  他们两人看着眼前的景象,各自回忆,各自想念。

  曲寒说:“你,是什么人。”

  曲沃武说:“曲沃武。”

  曲寒说:“曲长乐是你什么人。”

  曲沃武说:“爷爷。”

  曲寒说:“他是我父亲。”

  曲沃武说:“我在上阳关见到三叔。他让我来寻小泽。”

  曲寒说:“曲家就剩下这点血脉了。”

  曲沃武说:“三叔的仇,不可不报。”

  曲寒说:“当初我听大哥的话,留在翼城,以求日后有机会,拿下翼城,攻上埕都,恢复皇室。没想到大哥的兵力还是抵不住曲未峰。连三弟在上阳关外遭遇了什么,我都不清楚。小泽母女到翼城投奔我时,只是说三弟已亡,且翼城县衙里,有我们的东西,我费劲心思,送小泽母亲到县衙,十个月过去,到现在还是没有得到什么线索。”

  曲沃武说:“翼城山上一剑门。”

  曲寒说:“怎么?跟江湖势力有什么关联。”

  曲沃武说:“曲未峰跟江湖势力勾结,才一直对我们追杀不止,我怀疑三叔的死,跟一剑门有关。”

  曲寒说:“安葬好小泽母亲,我上一剑门。”

  曲沃武说:“我去。”

  他们进酒楼。

  小泽的眼泪,流干了,一年之内相继失去父亲母亲,无论是谁,谁都不好受,何况,她只是一个十六的少女。让一个少女承受这样的痛苦,只能说,是她的家世带给她的,是失去了权势之后带给她的。

  小泽晕晕沉沉,浑身无力。倒在地上。曲沃武扶起她,轻轻在她耳边说:“曲沃泽,以后我绝对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翼城山后,三人行,一辆推车,车上白布,盖着一个人。

  他们在这里走了很久。

  久到他们都忘记走了多久。

  但是在其他人眼里,他们才走了半个时辰。而且是在一剑门的眼里。曲沃武在进翼城山的时候,发现有人跟着他们。

  曲沃武他们这一行,是来安葬小泽母亲的,所以也不怕一剑门闹事。但是曲沃武明明想错了。

  安葬好小泽母亲后,小泽还不愿离开,独人立黄昏。

  曲寒和曲沃武看着小泽伤心的样子,做不了什么,只能看着,远远看着。

  “你们是何人,在此处干嘛?”

  寻着声音,曲沃武看见站在身后的樵夫。

  曲沃武冷冷看着,曲寒上前搭话,说:“在下,带小侄来此处安葬亲人。”

  樵夫说道:“翼城山可不能随便安葬人,山上的一剑门嚣张得很,从来不让人踏入翼城山,我世代居住在翼城山,他们赶不走我。”

  曲寒说:“哦?那这一剑门是什么来头?”

  樵夫说:“一剑门,我听我父亲说,一剑门是三十多年前才来翼城山,而且县衙帮他们修建房屋,有了县衙的支持,很快在翼城山站立脚跟。那个时候,翼城山上,不止我们几户人家。当时我们世代居住在翼城山的樵户,都反对一剑门到翼城山。但是县衙发话,谁要是阻挠,就逮捕谁入狱,我们只好忍气吞声,世代以山为食,离开了山,谁都活不下去。”

  樵夫的话还未说完,果然,有几个佩剑的人出现。他们是一剑门巡山的弟子,看见曲沃武在此处,拔剑就走向他们,边走边说道:“你们,快滚。”

  曲沃武看着他们用剑尖指着他,没有用言语回应他们,而是用动作回应他们,一下子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拿起他们用的剑,就要刺向他们的喉咙。

  一直藏在暗处的一剑门弟子,这时候从山木之间出现,在曲沃武就要刺向同门弟子的胸口时,拖走了同门弟子,曲沃武的剑,直直的刺进了黄土。

  曲沃武说:“终于舍得出来了?”

  那一剑门弟子说:“在下陈留,不知道阁下为什么要对我师弟痛下杀手。”

  曲沃武说:“他没有礼貌,没有礼貌的人,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我不能让这奇迹继续下去。”


 

  其实曲寒为什么要选择翼城山作为小泽母亲的安葬的地方?他不可能不知道翼城山是一剑门的势力范围。要是他走了之后,小泽母亲的尸体会不会被一剑门挖出来?这些问题他不可能不知道。

  曲寒看着陈留,陈留一身黑衣装扮,跟那日在县衙后门遇见的一模一样。

  小泽的哭泣被这些人打断,她心里很不甘,很不爽,她只想要母亲。小泽看着这些人,想到那天在县衙后门听到话,声音竟跟陈留的声音吻合。小泽长长呼了一口气,又猛猛地吸进一口气。他们这些人,竟然没有发现小泽默默的拿起在地上的锄头。

  那锄头,是用来挖坟的,现在,小泽要用它来手弑仇人。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小泽举起锄头就落在陈留的头上。

  陈留习武多年,下意识的躲开,手掌一挥,小泽跌出一米。小泽爬在地上,鲜血从嘴里留出。

  曲沃武没有看呆,他拿着匕首,用人眼分辨不出的速度,抹了陈留的脖子。

  陈留一脸惊愕,眼珠像要爆出来。

  曲沃武说:“我说过,我不会让人再欺负我的妹妹,如果有,那个人必须死。”

  其他一剑门弟子竟然看呆了,也许因为害怕,身体在抽搐。他们也不相信,陈留的功夫,高出他们许多,在一剑门中,几乎是顶尖高手的存在。他们害怕,害怕眼前这个冷血的人,也会毫不犹豫的死了他们。

  一剑门的弟子情急之下,说:“我...我...我师傅是陈深,天下第一剑客。”

  曲沃武说:“天下第一剑客是吗?”

  一剑门弟子说:“是,十八年前,连曲长风都败在他的手下。”

  曲沃武说:“你们,快滚。”

  一剑门弟子听到这句话,立马从地上爬起来。他们打算走时,听到曲沃武说,告诉陈深,曲长风从来没有败过。

  曲寒去扶小泽,小泽纤弱的身体,似乎扶不起来。

  小泽看见一剑门弟子屁颠屁颠的走了,指着他们,对曲沃武说:“不要放过他们,他们是杀我妈妈的凶手。”

  曲沃武扶起小泽,说:“放心,我一定会为三叔三婶报仇的。”

  小泽又止不住眼泪,含着泪水点点头。

  这场插曲结束后,那位樵夫早已不见了人影,也许是因为,樵夫看不惯这种打打杀杀的场面。别忘了,他只是一个樵夫。

  翼城山上,一剑门派。

  远远望去,门楼气派。

  进了一剑门的大门,到了练武场,这个时候,未到晌午,一剑门的弟子还在练武场练剑。

  他们看见巡逻的师兄师弟狼狈的样子,纷纷停下手中的剑。有人已经去向陈深报告消息。

  正对着训练场的大楼,是一剑厅。

  陈深正在闭目养神,听见门外的骚乱,知晓定有事发生。

  一剑门弟子带着陈留的尸体,放在了陈深的面前。

  一剑厅外的弟子,早就闹开了锅。

  “陈师兄武义高强,都给人杀了,究竟是谁,谁那么大胆。”

  “哼,敢杀一剑门的人,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得了吧你,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连陈师兄都给人杀了,就凭你?”

  “得了得了,别吵了,看师傅怎么说。”

  陈深背着身,说:“是时候了。”

  说完,陈深就踱步进了内堂。

  其他弟子散了,私下里在嘀咕些什么,陈深也不管。大弟子陈非在陈深的旁边,小声的问,是不是因为那一晚的事?

  陈深说:“对,咱们受到朝廷的庇护三十年了,帮朝廷杀个人,也不算什么。”

  陈非说:“我们这几年帮朝廷杀的人还少吗?”

  陈深说:“可是,我们杀了不该杀的人。”

  陈非低头不语,他知道,那一晚,他跟陈留两个人,杀了一个妇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总不能杀无辜的人。

  陈深说:“陈留的伤口,你看了吗?”

  陈非说:“匕首,一刀毙命。”

  陈深说:“而且这个人武功高强,陈留连还击的机会都没有。”

  陈非说:“现在天下,还有谁的武功能超得过师傅?陈留在师傅手下,还能走上三招。”

  陈深说:“漠外曲沃武。”

  陈非说:“曲沃武?”

  陈深说:“曲沃武,是曲冰的侄子,曲冰是曲长乐的儿子。”

  陈非说:“怎么无端端的,跑出来一个曲沃武?”

  陈深说:“曲长乐有三个儿子,曲漠曲寒曲冰。曲漠一直镇守代国的边疆,曲寒曲冰在那一次变故之后,便再无消息。曲长乐死于狱中,曲漠手握兵权,在边疆一直培养自己的势力,企图为父报仇,且夺回皇位。但是八年前曲漠复国失败,他便把唯一的儿子,送到大漠之外习武,并把所有希望都寄在他的身上,现在他回来,不仅仅是报仇那么简单。”

  陈非说:“哦?那他还有其他事?”

  陈深说:“曲未峰帮我们在翼城成立一剑门,就是要找出青黄令牌的秘密。”

  陈非说:“青黄令牌,藏着一笔财富。这是天下人皆知的。”

  陈深说:“对,曲未峰特别害怕曲漠得到这笔财富,如今他死了,财富下落何处,只有青黄令牌才能解开。”

  陈非说:“青黄令牌两块,曲未峰已经从曲长乐得到一块。另外一块。”

  陈深说:“另外一块就在他们三兄弟之中。”

  陈深看着墙壁上的那把剑,说:“这把剑的来历,你知道吧。”

  陈深说:“当年去古河围杀曲长乐,结果曲长乐不知所踪,只留下这把剑。”

  陈非说:“天下第一剑客,都败在师傅手下,师傅还何惧曲沃武。”

  陈深说:“胜之不武。”

  陈深深邃的目光,仿佛看清了一切。可一切,好像又笼罩着他。

   

  翼城山上。

一缕灯光,一杯浊酒,一碗清茶。

酒不是好酒,茶不是好茶。

陈深在等人,等曲沃武。陈深知道曲沃武会来,而且非来不可。

陈深撤下所有弟子,在翼城山最顶端,设桌摆台,独对明月。

明月姣姣,也许他可能想起了当年在古河跟曲长风相见的那个夜晚。

那个夜晚,是陈深江湖地位改变的夜晚。

他本不用听曲长风的话,本可以直接跟曲未峰说出曲长风的预谋。他没有,他遵从自己的本心。他不想再杀人了,不愿再杀人了。他的父母兄妹,死于战乱,死于饥寒。他用了十五年的时间,苦练剑术,使自己免于饥寒。用了一年的时间,来报一饭一衣 之恩。

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战乱,杀人,鲜血。只因为自己有了一身的功夫?

所以他听了曲长风的话,所以他向曲未峰提出,日后有事,不再出山。

可是曲未峰一遍又一遍的找他,一次又一次的逼他。

陈深不想再杀人,他不得不杀人。要是没有他,翼城一剑门的数千弟子,下场会比他更惨。为了好好活着,他只好一次又一次的杀人。

距离上次杀人,已经过去了一年。

这次,曲沃武要是来找他,自己能不能成功杀了曲沃武?

陈深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手,那只沾满鲜血的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也有害怕的时候,毕竟自己杀的人,全是曲未峰的兄弟,有关血缘的叔侄,他害怕有一天,曲未峰一纸令下,以谋杀皇亲国戚为由,率大军一举歼灭一剑门?

他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于是私下令弟子陈非挖通地下穴道,以防万一。

陈深拿出剑,那是曲长风的剑,陈深叫它长风剑。他抽出,剑光凌厉,剑锋光滑。他突然一笑,想起了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问,长风剑啊长风剑,你又是什么呢?

“当然是一把剑,一把剑而已。”曲沃武说道。

陈深看着曲沃武一步一步地走在台阶,无声无息,足见曲沃武的轻功了得。

曲沃武说:“两件事,上阳关曲三叔。”

陈深说:“还有一件呢?”

曲沃武说:“先回答第一件。”

陈深以剑为笔,在亭外画出营帐模样;以剑为舞,舞终剑指酒杯。

曲沃武说:“曲三叔是你们毒死的?”

陈深说:“文人有文人的死法,武人有武人的死法,剑客有剑客的死法,天下人没有人的死法是相同的。”

曲沃武说:“曲三叔只是文人,他又何必一死呢?”

陈深说:“青黄令牌。”

曲沃武说:“还记得在古河之滨跟曲长风一战?”

陈深说:“终生难忘。”

曲沃武说:“给你一个机会。”

陈深说:“哦?”

曲沃武说:“你还有挑战曲长风的机会。”

陈深说:“跟你?”

曲沃武想起跟曲长风在漠外十年学武,想起曲长风跟他说起古河传说,想起曲长风跟他说江湖的恩恩怨怨,于是说:“跟你自己。你自己的心。”

陈深心里一怔,不知如何作答,他想到十年之前跟曲长风在古河的那一场对话。

明月已经躲进云层,秋风忽起,吹皱了杯中酒水。

曲沃武起身就要离开。陈深说:“你,不杀我?”

曲沃武说:“你杀了三叔,杀了三婶,甚至还伤害到了小泽。可是,死固然容易,但活着不累吗?”

曲沃武又说:“你已经输了,你输给了自己。但是说明,你还有情。”

陈深说:“曲长风?他还好吗?”

曲沃武说:“一块青黄令牌可以保全你,也可以保全曲家血脉,希望你能保守住这个秘密。”

陈深接到曲沃武扔过来的令牌。

曲沃武说:“曲爷爷说你一定会保守住这个秘密的。”

曲沃武就要离开,陈深看着他,忽然想起曲长风在古河跟他说过的一段话,这世上没有所谓的天下第一,也没有真正的天下无敌。我们都是人,都有心都有肺,都感到寂寞、孤独,甚至恐惧。只要好好活着,不管什么方式,也是一种选择。

“可是青黄令牌的秘密呢?”

“它只不过是一句空言,为什么有些人愿意相信空言?”

陈深番外

  陈深,一代侠客。

  本来他很有可能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位武力高强的侠客,成为这个时代天下第一剑客。

  但是在这个时代,他遇见了曲未峰,他也遇上了曲长风。

  天寒地冻,兵戈铁马。

  幼小的陈深蜷缩着身子,在街道上躺着,单薄的身子,挨不住鹅毛大雪。关外正在大战,身披铠甲的曲未峰率领军队经过。街道各户人家紧闭房门,有些人家都已经撤离这个城市,避免战乱殃及家人。曲未峰看到一个小孩蜷缩在地上,扫视了周围。雪,冻住人心的雪。曲未峰看着这雪,喊来随从,说:“把军用大衣给那个小孩送去。”说完,就带着军队直奔关外。

  可以说,是曲未峰救了他。这天的雪,格外的暖。

  后来,陈深找到曲未峰,要报那一天之恩。曲未峰想了起来,正值兵变时刻,曲未峰让他去阻止曲长乐。随后曲未峰调查了陈深这十几年来经历,发现他是个能够利用的棋子,于是逼着他去杀更多的人。尽管他不愿意,但是还是要去杀。

  一日,曲未峰飞鸽传书,带给陈深一个消息。

  “古河之滨,灭曲长风。”

  陈深跟曲长风有一面之缘,就是那日在埕都城下。曲长风的名声,天下皆知,他是天下第一剑客。他心里也知道,他根本敌不过曲长风。这一战,他知道他有去无回,必败。

  可是隔日他出发前,来了一军。

  陈深震撼,为了一个曲长风,竟然发动军队的势力。

  领军人修痕,陈深认识。

  修痕说:“皇上为了一个曲长风,让我们如此兴师动众,真不知是瞧不起我们,还是太看得起曲长风。”

  陈深说:“皇上这么安排,一定有他的打算,只是,古河之滨,这个地方,好像从来没有在代国听说过。”

  修痕说:“古河是代国的发迹之地,先如今没人知晓也是正常。陈先生,你就带一个人,未免太草率了吧。”

  陈深说:“这是我大弟子,陈非。”

  修痕说:“也好,咱们这就出发吧。”

  他们一行人,花了三天两夜,才到古河。

  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古河,竟被高山大木笼罩,如果真要去寻找曲长风,可能得花上一段时间,这下子,他们明白了曲未峰的用意。

  修痕下令,三千人的队伍,分成四批,从东南西北四个位置搜索。四批队伍,又分成许多小队。

  不到两天,就找到了曲长乐的小木屋。

  等陈深到时,已不见曲长乐的人影。

  当陈深一行人到了古河时,曲长乐是知晓的。他悄悄撤下了机关暗器,他只想见陈深。

  这时古河之滨,热热闹闹的,人群繁多如星。曲寒曲冰离开古河已经两年,曲长风在此处窝着,日练剑术,夜读兵书。期待有一日,能让曲未央的血脉,回到那未央宫的宝座中。

  一切都已来不及。曲长风想不到曲寒、曲冰会先后离开古河。曲寒闯荡江湖,曲冰寻找曲寒。更让曲长风想不到的,便是日后曲寒、曲冰的境遇,竟会如此危险。

  当曲长风发现曲家兄弟不见时,立马写信,飞鸽传说到关外,告知曲漠一声古河的变化。曲长风骑上一头黄牛,离开古河去寻曲寒曲冰。寻找未果,于是听从曲漠,继续留在古河,等待曲未峰遣兵到古河,不求重击,制造一个假象,便是曲长乐血脉只剩下曲漠一支,以此保全曲寒曲冰。

  陈深有了这个机会,跟曲长风真正地来一次决战。

  修痕众人在小木屋附近继续追寻曲长风的足迹。

  陈深却被曲长风引到了古河森林的一块巨石上。

  长夜漫漫,明月姣姣。

  月光如白练,大气地洒在巨石之上。

  他们两人,面对对方。如果不是月光给风吹走,他们好像不会交谈,继续默默的享受着这月光浴。

  陈深说:“开始吧。”

  曲长风说:“你无论如何都胜不了我。”

  陈深说:“未交手,怎会知?”

  曲长风说:“从你开口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你胜不了。”

  陈深握剑的手,握得更紧。

  曲长风说:“但是你还是有机会胜我。”

  陈深说:“哦?”

  曲长风说:“而且只在今晚。”

  陈深说:“为什么?”

  曲长风说:“因为这个忙,只有你帮忙。”

  陈深说:“我在曲未峰手下做事。”

  曲长风说:“可是你不仅是曲未峰的人,你还是一个剑客,在你的心里,你还有一个江湖。”

  陈深说:“一个人,一辈子,一江湖,足够。”

  曲长风说:“但是你这个江湖不完整。”

  陈深说:“我的江湖只剩下一件事,就是击败你。”

  曲长风说:“太子的血脉只剩下三人,曲漠在关外,我想要你做的,就是回去告诉曲未峰,曲寒曲冰已丧命你手。”

  陈深说:“那你呢?”

  曲长风说:“自然是被你杀了。”

  陈深说:“曲未峰是不会相信的。”

  曲长风说:“不,曲未峰会相信你。你,因为是你。”

  陈深说:“可是我胜不了你,更杀不了你。”

  曲长风卸下随身佩剑,扔给陈深。陈深接住,细细端详。

  曲长风说:“带着这把剑回去。”

  陈深说:“哦?”

  曲长风说:“见剑如见人。”

  陈深说:“一个剑客,放下了他的剑,那他还配称为一个剑客吗?”

  曲长风说:“不配。”

  陈深说:“所以我胜你了。”

  曲长风说:“对,如果是你,你宁愿断手,也不愿放下你的剑。”

  陈深说:“可是我还是杀不了你。”

  曲长风说:“我剩下的时间,会一直在大漠之中,这辈子再也不回代国。”

  曲长风说完,转身离去。

  “记住,曲寒曲冰已不在人世。”

 

(喜欢就点喜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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