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一个词来准确描述芦芽山,我想“诗意”两字最恰当。亿万年间,在静静的蓝天白云下,芦芽山用诗意的臂膀欢迎每一个有缘之人;或更像一个天真浪漫的诗人,用率性纯真接纳着志趣相投的人。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走在铺满松针的黑色土地上,首先跃入眼帘的是散落林间一丛丛不知名的小黄花,点缀着山里的春天,随后清新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山间有草,人间有暖,芦芽山的小草有自己的品质。它们虽匍匐于天天向上的树干下,但不甘示弱,仍然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彩;它们虽处狭小空间,但从不觉委屈,只要有一点土壤就可栖身。阳光透过松林照到地面的光泽所剩无几,那又怎么样呢?它们依然不管不顾,似乎带着一种使命,或依傍于大树,或见缝插针散落于林间空地。更有苔藓尤为放肆,兀自阳光灿烂,牢牢攀附于粗糙树根,扎根于凹陷处,给褴褛的树根以绿色的风景和温暖的安慰。蒲公英虽出生卑微,但只要有机会,就把不安分的灵魂播向四方,并落地生根发芽。更有不知名的黄色细碎小花,带着纤细绿叶牢牢盘踞于地面,绽放着点点星火,展示着春天气息。
芦芽山的草还是有脾气的。五月山里还冷,但长着团扇形叶片的旱莲花在阳光的照耀下早已透出青绿气息,散发着勃勃生机。端详许久,不由就动了想把它移回家的念头,看着它长大开花。没成想,挖了半天,依然不见根的影子。旱莲花就像倔强的山里人,深深地把根扎在深土中,拒绝了外来邀请。
有些草的脾气更是那么直率,你若侵我,我定犯人。山顶的一丛丛鬼见愁藏在山的皱褶里,虽看似不起眼,却我行我素,支棱着长刺,静静蹲那里,窥探着外面世界。生性好奇的我爱向虎山行,手指刚探向簇簇长刺,尖针就将痛感立刻传向心里,不由冒出一句:鬼见愁让人愁。俯身近距离观望许久:才发现鬼见愁也没那么孤傲,灰褐色的向外绽放的团团针尖下,还是冒出了点点绿色。想来,夏天的鬼见愁刚烈外衣下,也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芦芽山里的草还是有信仰的。看着身旁茂密的松树高耸入云,小草不服气,也要长成树的样子。先是草籽生根发芽,攒着全身的劲顶开松软的地皮,然后探头探脑,带着几分拘谨模样,学着慢慢模仿松树天天向上的神态。虽略显稚嫩,还没长出像样的叶子,只是上端探出细细的小枝丫,但不妨碍瘦瘦弱弱的小嫩松排排坐,一行行深扎于土壤,学得像模像样。换个平行角度看,阳光从树间倾泻而下,这一排排有些害羞、怯懦和柔弱的莫名小嫩丫,浑身上下竟也意气风华。
芦芽山的众多草种就是这样探头张望着外面世界,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它们不屈从于世俗,不囿守于一方,寻觅着阳光,同样带给世间无限的暖意。因为这些草的存在,芦芽山也就多了几分诗意。
与草常年厮守的是茫茫无际的原始森林,它们日夜相守,不离不弃,你不嫌弃我低,我不厌烦你高。其中映入眼帘最多的还是沟沟岔岔里的松树林。百亿年来,这些松林俨然以主人的身份亘古如斯地矗立那里,任风儿缠绕,任风雪摧压,任时光流逝,无声无息地捍卫着芦芽山的尊严,也信守着四季轮回。
深春的芦芽山经过一冬的酝酿,绿意浓密。阳光倾泻下,笔直且高耸的枝顶那蓬勃的新绿昂扬向上,义无反顾地闪耀于高空。与此同时,山阴处留有如墨的旧绿与那明艳透亮的新绿相映成趣,深浅不一,相映成趣,共同构成了长短不一深浅不同层次分明的绿色长带。
走进林里,每棵松所处位置不同,落脚点也不同,或是石缝,或是平地,而且落到哪里,就一辈子在那里,长成后还各自高低不同,但不影响各自姿态的伟岸。它们依坡而长,使劲探向天空,彼此之间既有呼应,却又独立有风骨。有些还是从嶙峋山石间挣扎而出,早已看不出当年只是一粒种子的模样,也不知道曾经随风飘进石缝,得天地间之精华的经历,只知道最终长成参天大树,这些手感如同石头一样坚硬粗糙的大树。
看着不均匀分布的高直松树,匍匐倒地身形直瘦的枯树,还有旁边泛着青绿的小树苗,以及一个个无人问津的树桩,突然产生如许联想,一棵棵树幻化成一个个人的样子,一个个场景很快涌现心头:初春,风越过山脊进到林里,一棵摇摇欲坠的老松树轰然而倒,惊到了树上的鸟雀,慌慌飞走,也惊醒了沉睡的松林。战战兢兢的小树苗探出脑袋,张望许久,产生很多疑问。身边挺直的松树安抚着小树苗不安的心情,诉说着那棵树的过往——从种子到成长为参天大树,到最后成为类如墓志铭般树桩的存在。安慰着小树苗,风吹万物,虽然相逢有时,离别有时,只要心有梦想,心向太阳,就会生生不息,就会在茫茫荒野间留有印迹。
秋天的芦芽山又是另一番美景。穿行于遮天蔽日的林间小道,很难见到斑驳的大片倒影。阳光透过幽深的树林,最后落到地上只变成无数个点;有的则完全看不到阳光。树太高了,仰头凝视且久久伫立于一棵高大的松树下,竞然需要仔细寻找才能望到天空;树太瘦了,密度也大小不一,对它们而言,也许只有不断向上,才能吸吮到阳光。行走于山林,除了树针扑簌簌地静落于身上,四周万物皆静而不动。每一根松针翻飞而下,最终赠还大地。这些细针被大地拥抱时,变得娇弱含羞,身形也弯曲许多,密密麻麻,把山道甚至林间空隙慢慢铺满。人走在上面松软而无声息,似乎像在毛毯上行走。经年累月而积攒的黄色叶针最终细细密密堆积一起,遮盖了土地的繁华。
有山必有石,芦芽山的石头也是神奇般的存在。不知道啥时候就来到这里,只知道现在还在那里,一堆堆大小不一奇形怪状的巨石挨挨挤挤地散落于各个角落。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像是被女娲补天遗落的遗弃儿,又像是没人管束自由自在横躺那里的混小子,全然没有规矩,又存有几分天然。每一块石头既保持着最初的混沌,又仿佛经历很多故事,蕴藏很多能量,一副随时蓄势待发的样子。更有不同凡响的小石用瘦弱的身躯支撑起身形臃肿的大石,看上去好像要撑起全世界的样子。路旁的支锅石则让人心生担忧之心。犹记小时候路经支锅石,总会害怕,莫名担心那块石头掉下砸身上,甚至有次梦见支锅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砸右肩。如今事过多年,那个梦依然清晰,只是支锅石依旧岿然不动。
很多山石与石之间并不相连,有的中间还隔着一层稀薄的泥土,有些还大部分悬空在外,看上去极为惊心。不知道啥时以这样的危险之势稳踞山头。一块块不规则的石体被鲜嫩苔藓勾勒,或轻描淡写;或被鲜嫩的苔藓覆盖,偶尔一处浓墨重彩,或宽或窄,或长或短,把那些经过亿万年刀劈斧砍的山石勾勒出一幅幅不规则的几何图景。让本是性格外露的石头变得圆润,与旁边的小溪呢喃细语,构成一幅浓淡相宜的国画。
站在荷叶坪顶,四顾苍野,人显得那么渺小。不远处群峰逶迤,云霭笼罩。连绵起伏错落有致的芦芽山脉齐揽胸怀,霎时感觉心宽身爽,有一种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的感觉。探身望向太子殿所处的芦芽山顶,离得好像很近,探手可触,似在脚下;又因着山间细谷的缘故,太子殿又是若即若离的状态,又像在远方。伫立山野间,与它遥遥相望,突然发现山尖如笋,似曾相识,忽然联想到林间绿色剔透的小草,尽然也有着与芦芽山尖一样的样貌,不由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又多几分仰视之心。
在芦芽山有一种感觉非常奇妙,那就是总能感受到别处不同的幽静。含蓄的芦芽山因保持着最初的原生态,总能给人留下一种旷世孤独的感觉。走在林间栈道,虽然鸟儿飞来飞去,穿行于山坡上密密麻麻的松树间,但几声鸟鸣没打破寂静,反倒增添几分韵味,让人心里很静,那种很明亮很清澈的静;也很空,那种四野苍茫的感觉。此刻时间流逝,但山静默,树静止,田野寂静,天地静谧。
当然这种宁静也分季节,也分时间地点,尤其春天和秋天各有不同。春天的芦芽山,虽也安静,但感受到的是躁动气息,感受到的是蓄势待发的仪式感。尤其每每站于树下,如同面对一个从容阅历丰富的人,期待给予人生之路的指引。
芦芽山的秋天则是另外一番景象,寂静更有另一番味道。山体宛如一幅色彩浪漫、蜿蜒流动的油画,尤其多彩幻变的黄色调呈现出深邃、宁静的意境,也展露出其他季节所没有的绚丽多姿。尤其在午后,阳光像被水洗过一样洁净,薄薄地覆盖在山谷里,田野寂静,让到访者不忍打破这种宁静,不由轻声细语,脚步放慢,一时之间只听得脚步落在枯草上的沙沙作响声。
此时若踟躇于山道,只见林木幽深,山空鸟静,人烟似乎在千里之外。停下脚步凝神细听,除了松针飘落的声音,剩下的就是自己走路的喘息声。穿过林间小道,来到平阔处,邂逅一只牛,以为在茫茫山野间会遇到牵牛的人,能打破这份难得的宁静。
没想事与愿违,不见养牛人踪影,反倒看到一群群漫不经心的牛独享午后寂静。它们不紧不慢甩着细细的尾巴悠然自得地向前走着,而且还时不时随心所欲撒下一泡冒着青白热气的牛粪,俨然一幅不管不顾不尴尬的样子,倒让尾随其后的人儿一脸尴尬。放眼四顾,远处山坡上晒着太阳的那群牛更是安闲地度着属于它们的时光,走近与牛群彼此对视,它们依旧气定神闲,对这群来访者视若不见。
此刻,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飘荡的轻云,静止的牛群,似乎亿万斯年的时间皆浓缩于一点,到访者似乎也被凝固了,彼此静默不语,只能仔细打量着不远处的山峦,打量着被层层叠叠的树林所簇拥的群山,那些深浅不一的黄色连绵起伏,随风荡漾,不时还有泛黄的叶片从错落、绵延的景致里无声飘落。
山中岁月悠长,世间尘嚣尽落。在芦芽山苍凉寂寥的氛围里,在安静的空间里,看着安静的牛群,望着远方静谧的山峦,感受着阳光与泥土混合的味道,来之前的焦虑立刻随风飘散,不由开始安静下来,仔细聆听内心声音,回忆曾经过往,更觉苍山如海,生活还有不曾抵达的远方,一种“此身安处是吾乡”的心境油然而生,开始静心倾听天地间每一个奇迹的发生与消逝。
冬天来到芦芽山,天空依然湛蓝而高远,大地却变得更加空阔。风声清澈干爽,穿林而过,幻化出不同的声音,风吹过处落叶归根,也抖落了树梢的陈年碎雪。其实,我并没去过冬天的芦芽山,只是在摄影家的啧啧赞叹和动情描述里,一点点拼凑起了冬天的想象。
芦芽山的宽广及幽深,感受到的不及十分之一,而且还有很多地方尚未触及,还有很多诗意尚未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