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别做兄妹,好吗?

兄妹

1.

他们吵了好久了,吵得我耳膜生疼。我躺在卧室的床上,直挺挺地看天花板。天花板很旧了,有一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水渍。我幻想着这片水渍慢慢扩大,大到我能从里面爬出去,而那边就是一个新的世界。没有欺骗,没有争吵,多好。

一声尖利的喊叫从旁边传来,打破了我的幻想。我钻进被窝,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幻想着这样就能和那个世界隔绝开来。我四肢着地,跪卧在床上,手里紧紧攥着被子,空气慢慢变得浑浊,带着轻微的眩晕感和濒死感。死了吧,死了就真正解脱了。恍恍惚惚间,我看见了皱着眉头面若冰霜的老爸。看见了喊着“你这个赔钱货!”的凶神恶煞的老妈。最后看见了一个眼睛比我大,睫毛比我长、皮肤比我白,比我还瘦的男孩子,他和我长着一样的鼻子嘴巴,他在一片黄澄澄的阳光里冲我微笑。

这是我哥哥,蔺小伍,是这个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想起他,我挣扎着从被子里爬出来,额头都是弯弯曲曲的碎头发,粘在鬓角,黏黏糊糊的。

我黑暗里摸出双袜子,套上就往外面走。不知要去客厅干什么,去阻止他们吵架吗?去责怪他们吵架打扰我睡觉了吗?我知道我是不敢的。我连鞋都不敢穿,生怕发出一点儿声响。卧室和客厅的过道是瓷砖铺的,穿着袜子也凉,这丝丝的凉意从脚上一直传到心里。

“啪!”一个玻璃杯从茶几上直直往下坠,在地板上绽出一朵花来。傍边是挣扎着的妈妈,她就躺在白花花的瓷砖上,一只手被爸爸钳住了,她五官都被仇恨扭曲了,眼睛里却还闪着刀子一样的光芒。她不动声色向前伸展着,终于抓起了一片碎玻璃,二话不说就往老爸眼珠子里捅。

就在这时,我的眼睛被捂住了。捂住眼的手粗壮,精瘦,手指比常人略短,比手掌长不了多少,手心黏黏糊糊都是汗,我眼睫毛都被粘在眼皮之上了。“你真讨厌。”我也不睁眼,就任由眼皮翻着吓他。小伍就捂着嘴蹲在地上笑得停不下来。我睁开眼二话不说就往他背上捶,嗵嗵的,和我的心跳一样响。打够了就趴在他背上,让他把我背到房间,他坐在床边,拍着我,给我数羊,一直数到我睡着。

2.

我一直觉得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即使我和小伍有着一模一样的鼻子嘴巴,但是父母总是给他买最好的。最好看的衣服,最好玩的玩具,带有姿势矫正功能的铅笔盒和冰蓝色的轮滑鞋。而我,别说拣他玩剩下的了。就算拣他玩剩下的玩具,也要背着父母,在自己的房间,插上门,堵上小板凳,偷偷摸摸地玩。哪怕是轮滑鞋。

男孩是传宗接代的命根儿,女孩——迟早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中间总是拉长声,那声音里包含太多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我穿着小伍以前的金丝绒裤子,走起路来嘎吱嘎吱的响。班上总有几个男生女生他们一下课就围坐一团,对着我指指戳戳,咬耳朵,点脑袋,转眼珠子,撇嘴唇子,然后哄堂大笑。后来我的课桌里被人塞了死青蛙,书包里出现了一只毛绒绒软绵绵的死老鼠。我回家前先找个没人的地方哭得声嘶力竭,才忍着恶心带着死老鼠回了家。

第二天,小伍一个人把那一伙人堵在教室里。他阴着脸,上来冲为首的高个子鼻子的痦子就是一拳,他鼻涕眼泪都被打了出来。然后男孩们就和疯了一样,女孩们尖叫一声冲出去告老师去了。阑小伍把我护在身下,抱着头,一声不吭。只有拳头暴雨一样落在他的背上,嗵嗵嗵嗵嗵,震耳欲聋。

回家的路上,我拽着他的衣角,小声问他疼不疼。“不疼。只要小伍还在,绝对不能让我家小柒受一丁点委屈。这下,看他们谁还敢欺负你。”他的眼睫毛那么长那么密,上面落满阳光星星点点的光芒。我垫着脚,偷偷地亲了他一下,然后一溜烟跑回了家,速度快得都回忆不起来当时是什么感觉。

回了家,他脸红得像熟透的西瓜瓤,眼看就要滴出水儿来。他整个人都蔫了,一言不发。妈妈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你是不是感冒发烧了?” 很久以后他才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嗯。”妈妈把这个理解为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赶快去买来酒精和药棉,打算给他擦身降温。

“妈妈,这么点儿事,我来吧,您也辛苦一天了,快休息休息。”我赶忙抢下,推着小伍进了屋。“算你还有点儿用……”她的声音被隔绝在门外。

暖黄的灯光下就我们俩人,小伍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像阳光照耀着大地。“看我干吗?脱裤子。”我叉着腰,一副班主任的样子。“啊?”“啊什么!快爬到床上,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哦。"

他的背是本是窄窄的一条,细皮嫩肉的。现在,红红的的伤痕突兀着,旁边是大片青紫的淤血,惨不忍睹。我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凡事忍耐一下不就行了吗?这么多年都忍过来了,干嘛非要叫小伍去找他们。这触目惊心的青红痕迹可都是你造成的。籣小柒,你真该死。

我拿着酒精棉,跪在小伍床前,身体抖得和筛糠一样,头看着自己的膝头,眼泪答滴答滴砸在地板上,汇成一湾浅浅的水洼。

“你怎么哭了?他们打着你哪了?”他紧咬着牙关从床上弹起,关切的目光焦灼着我,火辣辣的疼。“都怪我,如果我不告诉你这件事,你也不会挨打……还被打成这样……”我泣不成声。“傻丫头,我是你哥哥呀,哥哥就要保护妹妹的。现在我身上的每一道伤,都会变成勋章,就像保护公主的骑士一样的。

那天晚上,回到房间捂着被子哭了好久好久。蔺小伍,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不叫你哥哥吗?你知道我多么希望我不是爸妈的亲生女儿吗?就算父母虐待,同学嘲笑,路人都会叫我野种,我也希望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我蔺小柒一点儿也不想当你妹妹。

3

没有什么事情是习惯不了,如果有,那说明时间还不够长。在我几乎习惯了蔺小伍是我哥哥的时候,我爸妈死了。

那天,是蔺小伍十八岁生日。老爸心血来潮骑着他那快要报废的“豪杰牌”的摩托车,后面载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妈,老妈手里拿着刚买的生日蛋糕,正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他的成人礼怎么过。

一辆货车开着跑车的速度呼啸而过,连人带车被撞飞,摩托直接压在了两人的身上,蛋糕被摔成了一团浆糊。我们得到了很多钱,但再也没了爸妈。

蔺小伍整个人都垮了,他双眼血红,红得要滴出出血来。他面色焦黄,似一片枯叶,仿佛一阵风就能化成灰。

他整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只靠香烟和酒精麻痹自己。我给他所有的朋友都打了电话,甚至声泪俱下求她女朋友来看看他,我是实在没办法了。

他女朋友叫田心。她一头洋娃娃般浅黄色的卷发,眼睛眨巴的时候仿佛有声音。她在小伍的门前一咬嘴唇一跺脚,仿佛门把手是小伍的衣袖一样,使劲摇了起来。眼睛一瞪,小嘴一嘟:“小伍哥哥,小伍哥哥,你出来嘛……你出来嘛……人家好想你,让人家看看你嘛。”叫得我骨头都酥了,想生气都生气不起来。

她在我家呆了一天,回去的时候,头发乱了,妆也花了,左眼的假睫毛掉了,眼睛一边大一边小。粉红色小洋装左边腋下裂开了个口子,露出黑色的腋毛。

屋子完全暗下来的时候,田心的耐心也完全消失殆尽。她呲牙咧嘴地砸着门,整个屋子都微微摇晃着。“蔺小伍,你个王八蛋!你就会缩在你的龟壳里,一点儿也没担当。蔺小伍,你再不出来我们就分手!”

屋子里还是死一样寂静。“操!”田心拿起包狠狠砸了一下门,头也不回的走了。只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回荡在楼道里。

我真的慌了,蔺小伍整整一天都没出来了,连厕所都没有上过。35度的室温,我却冷得上下牙直打哆嗦。

“啪!”一把菜刀歪歪扭扭插在屋门正中。我颤颤巍巍地拔了刀,抵在脖子前,一字一顿地说:“蔺小伍。你再不开门,就等着给你妹妹收尸吧。”菜刀凉凉的,很重,我勉强把它架在锁骨上,空气里都是生铁的味道,脖子里黏黏糊糊的,不知道是血还是眼泪。

门开了,蔺小伍都瘦得都脱了样,他拿着刀背,无所顾忌的往背后一掷,酒瓶子哗啦啦碎了一地。

我扑到他身上,抱着他的脖子就开始哭,把鼻子眼泪一股脑儿的抹在了他的衣服上。他的衣服上有烟味儿,有酒味,还有酸酸的狐臭味儿。他的骨头硌得我好疼,血还在流,从我的脖子留到他的后背里,带着铁锈味儿。

我在他怀里做了个梦,梦见小时候,爸妈在屋外吵架,他在屋里拍着我,给我数羊,哄我睡觉。

4

我在一片白色中醒来,他是唯一的暗色调。“蔺小伍,我们走吧。把房子卖了,去哪都行。”久久地沉默过后,他轻轻点了点头。还好小伍手快,我脖子上只是些皮外伤。引起昏厥的原因还是因为太累了,又急又累。简单处理过后,就可以回家了。

我在医院门口站了很久很久,没有风,空气都变得粘稠,我不知道我们能去哪里。我跟小伍要了根烟,他皱着眉头看了我很久,还是给了。烟草带着辛辣的味道在我身体里横冲直撞,我的眼泪流出来了,鼻涕流出来了,情绪反而好像有了宣泄口,胸口没有那么闷闷的了。

“如果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你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想去吃北街的小龙虾,喝南街酒吧里的鸡尾酒,去东边的KTV里唱到凌晨,再回西边的情趣酒店美美的睡一觉。”和你。最后两个字是我生生咽下的,差点儿咬了舌头。

北街的麻辣小龙虾很辣,红油时不时从手套上往下滴,在桌子上留下一片血泪。我一个人吃,小伍在旁边看着。他从不吃像方便面、汉堡包、小龙虾、冰激凌一类的可能对身体有害的食物。甚至,他都从来不喝饮料,不仅碳酸饮料不喝,果汁,功能性饮料,一概不喝。

我剥了一盘小龙虾,整整齐齐转着圆圈摆好,推到他面前:“吃点吧,别装了。都瘦得不帅了。”他眼泪猝不及防的就滴到桌子上,抓了一把,狼吞虎咽地吃完,觉得不过瘾,又抓起没剥壳的,连皮带肉一齐吞下,像没吃过肉的野人。

南街酒吧里的酒没想象中那么好喝。 “血腥玛丽”的味道很怪,酸甜苦辣都有,不是鲜血的味道。“蓝色玛格丽特”很咸,不是像甜美的爱情一样有幸福感。小伍坐在我旁边,接受着一堆男人的挑衅和女人的勾引,他们以为我是被他包养的小三。我趁他还没真正发火,赶快把他拉走了。

东边的KTV里,我只唱情歌。从邓丽君唱到林忆莲再唱到梁静茹。又从张学友唱到陈奕迅再唱到周杰伦,唱到喉咙沙哑,声嘶力竭。可是蔺小伍还是面无表情的坐在旁边,只静静地看着我。“来吧,陪我喝一杯。”他接过,一仰头喝了。我看了眼表,把杯中酒喝完,笑了。

到了情趣酒店,蔺小伍已经不省人事,我用他的身份证开了房,在服务员满脸狐疑的眼神下进了间粉红色的房间。这房间里满是HELLO KITTY,这只没有嘴的小猫在头顶的吊灯上,在床单上,在枕套上,电视也被围了一圈。我突然没来由的想起田心,把他摔在床上,报复一样咬他的唇。他的舌头很湿,胸膛很烫。

他进入我的时候,喊得是田心的名字。

HOLLO KITTY 的脸花了,是血泪。

我终于得到了他。蔺小伍,我的亲哥哥。以最下三滥的手段。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很疼很疼,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都是。我想起来他捂我眼时黏黏糊糊的手,想起他轻轻叫我“小柒”时声音里满是柔情,想起他为我打架后血印斑驳的后背,想起他看我时,眼睛闪烁着光。

他是爱我的,我坚信。

5

阳光洒在他的睫毛上,星星点点的光,他猛然睁开眼,眼里有惊讶,有恐惧,有愤怒,但更多的是柔情。那种只有看着我时,才露出的柔情。柔情像潮水一样,盖过了其他情绪,只留下一片平整的沙滩。

“收拾收拾,我们去买票。”

我们赶上了马上要开的火车,在车上才知道目的地。那是一个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地方,我们买了一间小屋,只有一居室。我们夜夜靠在一起睡觉。在做爱时,我忽而觉得很快乐,又忽而觉得很痛苦。小伍更是,他温柔的时候很快乐,他粗暴的时候很痛苦。我们是亲兄妹,又连接在一起。他的情绪我都知道。

我一直觉得我很淡定,我和小伍不一样,我从来没把他当成哥哥看。我爱他,是那种男女之间的爱,比田心更甚。

直到那天,验孕棒的第二根红线隐隐浮现,越来越深。我身子一直筛糠一样的抖,验孕棒摔到了地上,啪嗒一声。我的膝盖嗵一声跪在了地上。小伍赶来,从背后抱着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把我从冰凉的瓷砖上拖走。

“没事,没事,我要当爸爸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他的声音很哑,像是一连抽了两包烟。

从那天开始,我就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见死去的妈妈打我,用墩布把子,劈头盖脸的抽,嘴里不住骂着“你个赔钱货!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梦见爸爸把我锁在屋子里,周围黑洞洞的,没有窗户,也没有门。我双手抓着墙,指甲都撇断了,血黏黏糊糊的。梦见我生了个怪胎,两个眼睛两张嘴,多余出来的那张嘴就挂在脸蛋上。张开嘴是一个黑洞,望也望不到底。梦见我被黑色的海浪卷走了,冰冷的海水从我七窍里漫进去,我的心肝肺都泡得肿胀,发黑……

每次都是大叫着醒来,发现小伍的手比我的还凉,他眼睛瞪得大大的,靠在床头,手中的烟闪了最后一下,灭了。

“我们要不把孩子做掉吧。”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惊吓到我。

“不要!”我抱着自己的肚子,身子虾米一样弓起,又重重摔在床上,慢慢蜷成了一团。疼。身体车裂一样的疼,比我妈棍子抽我还疼,比蔺小伍进入我身体时还叫着别人的名字还疼。两腿之间热热乎乎的,蔺小伍愣了好长时间才送我去医院。

我感觉我是一片湖泊,慢慢地流干了最后一滴水。依稀间,我看见我的孩子,她被一团白色云雾笼罩着,两个鼻子一张嘴,是个女孩,像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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