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酒书1·风里花(下)

转天方露鱼肚白时,谢祈叫起了迟聿清和卢方,赶赴山中。卢方驾轻就熟,来到山下的时候日头还没上来,再加上昨日见过的那浓翠茂密的树冠,晨露落在身上好似淋了一场不小的雨。地也湿滑的很,善攀山走泥的马匹也好几次险些打滑,最后在半山腰上,卢方终于停车下来禀事,马蹄伤了,不肯再走

谢祈跳下车,半蹲下来看了看马受伤的两只前蹄,用手拍了几下,四蹄踏雪的良驹立刻全无疼痛一般打了个响鼻,又跃跃欲试的向前走,却被谢祈牵住,就近拴在了树旁。

“爬上山去,侯爷吃得住么?”谢祈用伞尖挑开锦帘向里问

“自然没问题”迟聿清也跳下车,三人撑伞向山上走去。

“刚才还没讲完,阙名居士是什么样的人?”

“卓世桥原生在名门望族,后来前朝政变,被别人抱走是还没足岁,一直生长在昆仑以北,后来行遍诸国,直到路过阙名山,正遇见前朝政变你皇叔登基,他至此才在这里安定了下来,那以后的二十年,你一定也有过耳闻,就连你们先贤‘天下芝兰’慕云轻、‘江东鬼才’李重璧也尊其为师。他的信鸽传来仙逝的消息正是他古稀生辰”谢祈没有施术,只是一步一步的拾阶而上,颇是缅怀的意思

其实再往上,山中路便逐渐好走了,又登了一个时辰左右,打头阵的卢方在离两人十几步远的地方回头喊道:“主子!前面有座桥,后面就是竹舍了!”

迟聿清拉着谢祈紧走两步,果然看见一座横跨山溪的石桥,流水载着落英一路沁香,桥那边就是一座柴扉竹舍,阳光轻倩的越过密匝匝的树枝晒着屋顶,地上野花晨露未晞,嫩莹莹的折出小小一道彩虹来,当真是人间仙境。

几人走过石桥,谢祈在后面偷笑:“居士这人好有意思”摸着桥柱上刻着的‘卓’字“世桥,石桥,竟是把自己给横在这儿了”

迟聿清嫌他笑的没样子,上前几步扣了扣柴门,刚要迈步往里走,就听见一道声音从屋里传来

“是谁?”

迟聿清顿了顿,谢祈跑来按住他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这是卓世桥的声音”

先前谢祈已经说过大概是贪恋人世的鬼怪占了这位居士的身子,所以并未太过吃惊,动了动嘴唇问他:“你可有把握?”

谢祈想翻他一记白眼,但只是瞥了他一眼,不满道:“是你非要来的”

“我是担心你!”

“你仔细我把你定在这儿喂妖怪”

迟聿清默默扶额,又把手眼通天的谢神仙给惹了

谢祈清了清嗓子,向屋里喊道:“卓老,是我”

“不管是谁,再不回去休怪老朽不留面子”

“你若不出来,晚辈可就进去了噢”谢祈不再客气,一脚踹开门,倒没有跨进小院。等到竹舍中一个长衫老头大步冲出来,谢祈抬手就是一道符纸飞出去。

老人错身闪躲,却被击伤了胳膊,亮银色的火焰绳索一般缠住了全身!还没来得及看清眉眼的老人发出女人的尖叫声,随后扑面一阵浓稠的风,小院中再无人影。

“谢先生!”卢方叫了一声,只见原本仙境一般的美景顷刻消退,野花变成了蒸腾的烟雾,暖金的阳光蓦地消失,转眼便是昏天黑地的夜幕压了下来,唯剩来时一路上茂密的树冠仍旧茂密,不过那爽翠的青绿已经变成了湖底一般的黑绿,远处传来山魈的叫声。不过瞬息之间,整个阙名山上下,再无一点灵秀可言。

“他...不是人类么?”卢方抖着嘴唇,靠在一旁

亲眼看见匪夷所思的事情,迟聿清抿着唇,还算镇定。谢祈偏过眸子看向他,露出一个‘神仙绝不会露出的微笑’,调侃道:“不愧是九天龙子,胆识过人啊襄国侯”

迟聿清摸了摸下巴,似乎安心了一些,问他:“他跑了,这下怎么办?”

“再找喽”

“在这山中?”

说完,两人环顾透着阴森的树林,根本无法想象来时那明媚的山间小路原本竟是一片枯败。卢方有些缓不过神,死死抓着篱笆不肯送手,眼看着周遭景色全都衰退,牙齿打颤说不出话来,迟聿清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太紧张,不过也没什么作用,只好让他先自己下山,牵上马回客栈

卢方喘着粗气,想同两位主子一起走,但是看来两人并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无奈只好自己奓着胆子下去了

这边厢的谢神仙竟是比来的时候更自在,绕着小院四周走了一圈,在南边一棵歪脖树旁停了下来,叠指叩了叩树眼,迟聿清在边上看着,谢祈不耐烦又敲了两下,还是没什么动静,狐疑的四周望了望,从腕子上把那串菩提摘了下来,挂在了及肩高的树枝上,拇指抵着唇边念曰:“元皇告命,万神敬听,幽冥开泰,风火驿传”

只是低低的念诵了一遍,那颗歪脖树竟好似活了过来,先是梳直了枝桠,而后树干直立起来,慢慢化作了一个少年。

‘树少年’穿着枣红色的短衫,迟聿清看得出衣襟上绣的还是前朝的纹样,只见他朝着谢祈伏身跪倒在地,用细弱的声音请安道:“郁垒大人”

谢祈皱眉:“原来的椴木精呢?怎么成了你这个小杉树”

真身原形,是能化成人型的精怪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修为足够维持自己的人身,他们便会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实体改变形状混淆视听。眼前的这颗小杉树怕是刚刚学会易形,把自己挺拔的杉树身弄得佝佝偻偻的

被当着人类的面道破真身,小杉树精‘倏’的脱力跪坐在地上,委屈的扁嘴直抹眼泪,迟聿清不明所以,直以为谢祈一句话就把人家给惹哭了,好脾气的矮下身用衣袖给他擦眼泪。树精年复一年在山中吸收天地灵气,落泪沾土便成琥珀,而被抹在衣袖上的,则透出一股松香味

谢祈瞧着有趣,一向只知他是个好相与的皇族王孙,现下看来更是骨子里带着温柔,一弯嘴角,把提醒他小心的话咽了下去,只是问委屈的不行的小杉树

“既然你知道我是郁垒,为何我叩你灵台都不现身”

这一说,枣红色的少年更委屈了,干脆哇哇的哭起来,迟聿清也没办法,一手拍着他的背,看着满地琥珀活蹦乱跳,也觉着好玩

“郁垒大人,吾辈本来是长在山顶上的云杉,但是、但是,椴木前辈不知怎么突然就枯死了,满山的梨花姐姐们都害怕极了,如果不来人接替椴木站在山中灵脉上,她们无论如何也不肯开花,去年误了一季的花信,被青帝知道了后,把我替代了椴木前辈,放在了这里”小杉树抽抽搭搭的讲着,一抹鼻子站起来,搂着自己树身,道:

“青帝没有告诉我们椴木前辈是怎么死掉的,而吾辈是山中唯一的杉树,就像椴木一样,梨花们都在猜是因为灵脉坏掉了,所以谁来压灵脉都会被吞噬掉。不过大概我也真的快死掉了,原先我还能跑去锦屏镇玩耍,现在就连一丈远也离不开了”

谢祈默默听着,明白了为何敲他的灵台也不能把他召唤出来,显出人形全靠那串菩提加持。难怪现在阙名山如此衰败,大概就是因为灵脉受损,而树神又太虚弱,才导致的反常。

那么,祸乱季节,抢占人身的,又是哪位呢?

“青帝可给你起名了?”谢祈这才刚想起问

“......言安,还是原先椴木前辈的名字,要吾辈做的和他一样好”谢神仙不能理解一棵树为什么这么爱哭,说一句话眼泪就在眼眶打转,只好扭脸看向一脸慈父样的迟聿清,在心里把舌头吐得老长

迟聿清福至心灵,用哄小孩的语气问他“言安,能不能告诉我们院中的居士是哪一位啊?”

名叫言安的杉树少年望着迟聿清,被郁垒大人看破真身和被人类知道真身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郁垒就算没有审鬼令也有无数种方式能窥破它们的法术,而人类因为种种机缘巧合得知了之后,精怪就再也不能对其隐瞒任何事,正如此刻对于迟聿清的问话,言安只能有一说一。

“卓先生是84岁的寿命,正应该到春分那天正寝,先生生前喜欢梨花,山中的姐姐们决定违反花信早开几天,为卓先生送别。结果,春分过后第二天,我们又看见卓先生在院里活动,可是来山上求见的人,他却都给赶走了”

“没有什么别的异常吗?”谢祈和聿清同时问道

“要、要说异常的话,吾辈觉得很早开始就有点不对了”被两人声势吓到,枣红衣服的少年又结结巴巴起来

“椴木前辈的枯死不就是异常吗?作为看守灵脉的树神应该长得茂密才能给大家带来福泽啊,我听山魈们说过阙名山中的灵脉是千年不断绝的,不应该会枯竭的才对”

谢祈点点头“那近来,山中可有外来的什么灵体?”

言安摇头,他虽是少年模样,但是树龄已过百岁,从未见过外来的神鬼精怪

树枝上的菩提子放出微弱的光,一闪即灭,从树枝上掉下来,言安立刻失去了维持人形的力量,慢慢恢复到了云杉中,而挺拔的树干又佝偻下来,变成了一棵歪脖子树

迟聿清拾起串珠,盘在手里摩挲着,而谢神仙则岿然不动,眯着眼睛不说话。

实际上谢祈心里正烦着,山中的花妖狐鬼最是善藏,若是动物总归要出来觅食的,若是树精,可以几百年一动不动,根本无从查起。

“只可惜离京城这么近,我竟是没来过阙名山的,不知它以前是否和刚才那样世外桃源”迟聿清从卓居士的院子里搬来了两个竹凳,坐着欣赏起了荒山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咱们上山时,难道不是世外桃源么?”

“对,对了”谢祈手抚在额头上,笑起来夸奖道:“襄国侯厉害,厉害!”迟聿清还没来得及追问,谢祈夺过他手中的菩提串子,瘦白修长的手指隔空一划,一道裂缝自歪脖树脚下直奔着石桥方向奔裂而去,一只竹凳正跨在裂缝上,直直掉了下去,碎石和枯叶纷纷滚了下去,这隔空一划,竟是开山之势!

迟聿清急急退后了两步,一手拽着谢祈的腕子,想把站在裂缝边缘的他往后拽,可是谢祈却拍拍他的手,席地坐下,双腿就垂在深不见底的缝隙里,低头向下看。

“这是?”迟聿清一掀袍角并坐在他身边,下面深不见底,直往上散出寒气

谢祈从袖中掏出几张纸,正是昨夜在镇上纸墨斋买的一方上等竹丝纸,又软又韧,白的喜人。谢祈舔了舔嘴唇,微笑着说:“聿清你可做好准备了,会看见很多可怕的东西呢,别掉下去了,我不会停下救你的”

侯爷偏偏喜欢激将法,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对他道:“那我只好带着你一起下去了,总不见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吧”

谢祈哼哼的了两声,咬破了自己右手拇指,用血在竹丝纸上写着迟聿清看不懂的文字,间或有一两个认识的,却也意义不明,眼看他写了二十余字,忍不住伸手按住他的手背,触到手是冰凉的,用眼神询问他要不要紧。谢祈只是就着这个姿势拇指在纸上用力按住,然后抬手舔了舔伤口,单手举起一大张见者惊心的纸对迟聿清说:“火石”

迟聿清解下佩囊从中掏出火石,在谢神仙的授意下,把火苗凑到了纸下,离火还有两寸远,一点热度也受不得的金贵纸张立刻自下而上烧了起来,奇怪的是明明烧的炽烈,迟聿清却感觉不到一丝热度,好似全被吞没在山缝中的寒气里。

“罗千齿神,去邪澄清。普告万灵,搜捕邪灵。”

谢祈一遍一遍念着安土地神咒,随着每个珠圆玉润的字念出来,谢祈手中的纸烧的愈猛。只听见远远的传来嘈杂声,似乎有成百上千的人同时在说话,又好似有人伤心的哀嚎,有啼哭声,走兽的嘶吼声,起初是远到需要侧耳凝神才听得见,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已经近到身边,这时迟聿清才感觉出来,声音是来自两人脚下的悬壁里的,随着寒气一股一股望上涌的正是糅杂了万物一切的声响

纸只剩最后一角,谢祈两指一松,微小的火星消失在半空中,随着火光的熄灭,穿脑一般的声音瞬间消失。迟聿清再抬头,只见原本空无一物的裂缝对岸,坐着一个人

油壁香车,挂着辛夷和桂子的缨络

坐在车横梁上的是一个女人,身姿极是优美,墨绿色的长发随风向后飘扬着,一双碧幽幽的眸子盯着开裂的地面,没有一丝神采,隔着裂缝扫视席地而坐的两人,蓦地咧嘴一笑

迟聿清只觉她白面森牙,饶是再精致的面孔没了情感和温度也只让人觉得胆寒,更何况凭空出现的美女妖怪呢?隔着深不见底的空谷,双方渊渟岳峙

那女子毫不在意的拨弄着指甲,用指甲花染的粉莹莹一片,也不过来,也不说话。正当迟聿清准备要这样天长地久下去的时候,谢祈低声地问“刚才那些,你都不要了吗?”

他的声音轻到一个叹息都能给吹散,但是离两人一丈远的香车美人突然一顿,直直的看过来,盯了半天,站起身向着他问:“你是谁?”

“太湖郁垒,谢祈”

那女子恍然大悟,伏身鞠了一礼,说到:“我是山鬼”

“名字呢?”

“就叫山鬼”

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纷乱的诗句终于在迟聿清的脑海里对应起眼前人,大而墨绿的眼睛宛若绿松宝石,传说带有灵气的山会孕育出精灵般的山鬼,虽不被天神承认,但雨露山果为食,统领山中走兽,把哺育自己的山脉作为家来守护,又替省了神仙许多事,这才得以在诸神默认中存活于世

谢祈又问了一遍:“你这么胡作非为,难道这阙名山中的一切,你都不要了吗?”

山鬼道:“不要了,也要不得了”

“你倒洒脱,那为什么要占了卓世桥的身子,他阳寿已尽肉体归尘后才能投胎,下辈子本是皇榜高中的命格,而你强行留住他的身体,已经逆了天道”

“天不天道的,我是不懂的啊,我不过是山间一阵野风,他总是嫌我没读过书,给我讲道理也听不懂,天道是什么,我哪里懂啊。”山鬼喃喃着,不知为什么,明明离了那么远,就连一点细微的哭腔两人也听的清清楚楚

“你与居士相识?”

“他待我极好的,只是不知道我不是人类,不过我总觉得他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意说破罢了”

谢祈这回又不明了了“既然他待你好,何苦不让他轮回”

“他不想轮回,此生他善事做尽,青帝下凡路过阙名山时,的确赐了他些微乎其微的法力,而他次日睁眼看见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死期,看着满山满山的梨花开,看着阙名山荣枯,从那天起,他就闭门不出了”

谢祈一时无话,撑着胳膊站起来,问迟聿清“你能越过这道缝隙么?”

迟聿清细细打量一下,山缝有两三米,他自幼习武轻功尚佳,对着谢祈点了点头示意没问题。

“那便带我过去”谢祈话音刚落,腰上一紧,人已经被带离了地上轻巧的落在对岸,谢祈道了声多谢,转头向着山鬼走去。

那山鬼实际上长得很是漂亮,鹅黄色的葵领裙衫下摆垂在膝上,赤着脚站在地上。看着谢祈稳步走来,脸上渐渐的带上视死如归的表情。一双水波眼睛死死盯着他的锦履,双手攥的死紧。

谢祈倒毫不担心她会发难,甚至用嘲笑的语调激她“让我帮你算算,违背时令、强压灵脉、逼死树灵、扰人往生,这么多罪条应该永世不得超生了吧?难道还想加上袭击上神?”

“反正我左右是一死,拉上您又有什么不好?”山鬼垂着眼睫轻轻笑道“只可惜您是先生的故人,我怎么敢动手呢”

“他的肉身呢?”谢祈在她面前停下,放缓了语气

山鬼摇头“方才已经化土了,在您那道符纸下”

“你难道把自己的元丹放在了他身上?”

这回轮到谢祈惊讶,类似的事情他师父给讲给他过,阻挠人轮回的妖鬼,都是把原来的三魂打散,真正的尸首封存起来,鬼差找不到完整的魂魄,不能将人投入轮回道,妖鬼就能顺利化成人形活在世间。

而把自己的元丹放在别人身上,无异于千金之宝夜遗于市,难怪银屏镇的百姓都说居士闭门不见已有好久,原来是用这种办法防止元丹被抢

“元丹离体后功力大减,法术能挥发半数已是勉强,难怪你要占了灵脉维持山中的结界,就为了不让梨树开花”

迟聿清听得不是很明白,山鬼白着小脸盯着他笑,给他解释说:“我并没有打散他的魂魄,只是将它们封在了一个地方。所以只要时间一到梨花的花期,鬼差就可以进入山中结界搜寻。这天上地下,除了太上天帝能随意流转时间,旁人想要越过某一时刻都是妄想,不过却有秘术能回溯,我一遍又一遍的将时间逆转到开花前,这就是郁垒大人所谓的结界”

“那你何不带着他的精魄逃跑呢?”迟聿清听着无比复杂的法术,不禁问道

“我的真身是西周山群的风,吹过无数江山,却在阙名山中被星宿官点化,得了人形,离开了这方水土,我只会再化为一阵野风。更何况,他不能再回应我分毫,我带着他,何处为家呢?”山鬼垂着头,脸上再没什么表情,“郁垒大人,我已无可赦,您动手吧”

谢祈把手掌覆于山鬼的发顶,按住她的灵台,看她映着阙名山中萧瑟枯景的眼睛缓缓闭上,一如被尘封的青松石。谢祈也闭上眼睛,口中念动袚字诀,打算将她遣往幽冥。

“山鬼!”

狂兽一般的嘶吼在身后的炸开,谢祈手下一顿,睁开眼睛。迟聿清已拔剑出鞘护在身前寻着来人。瞬息之间,离谢祈后心一臂距离的地方,一抹浓红色映入眼中,还未来得及看清偷袭者身形,只瞟见厉鬼般尖长的指甲向着谢祈刺去!

迟聿清眼疾手快,掌中敕庭剑已然直指那人胸口而去,剑尖划过之处甩下一痕血迹,却是被他堪堪躲开,眨眼就跳出了两三米,身体紧绷大口喘着气。这才看清刚才那闪现的浓重红色是一头红发。

比迟聿清还要高出半头的精壮男子,麦色的皮肤和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谢祈。

谢祈依旧没有动,只是按在山鬼头顶的手已经变成了锁住她的喉咙,眼底平静的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谈论早膳般语气问迟聿清“你没事吧?”

襄国侯在心里奉送了大大一个苦笑,嘴上只是念叨了一句“劳烦记挂”

“以为这点里应外合就能骗过我,是不是该说山里的东西到底是没见过大世面,嗯?”谢祈赏了那边的红发男子一个余光,扼着山鬼的手轻轻晃了晃,“果然山鬼是离不开豹子精的,你们两个,是姘头?”

“你放开山鬼!你又是哪来的道士么,是你们非要来送死的!”被称为赤豹的红发男子情绪暴涨,手指成爪状随时就要扑过来

“不要无、无礼,他是...郁、郁垒大人”山鬼勉强挤出半句话,想告诉赤豹不要冲动,对于赤豹这仅仅三四百年的修行,谢祈只需两成心力就能打的它灰飞烟灭

可是赤豹还不知道郁垒是什么,不知道人间的规则是什么,不知道什么叫对错。他只知道不能让山鬼受欺负,想要山鬼的命,必须先踏过它的尸首!

谢祈对他凶神恶煞的表情视而不见,手下不见松懈,对山鬼问道:“我本不想多事,但看见了却也不能不管。我问你,宝渠寺的住持和几个民间巫傩,可是赤豹杀死的?”

山鬼被来自谢祈掌心的净明之气所压,面上一片灰白,紧蹙着眉说到:“是我,是我一个人杀死的,那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你又懂事?知道去了归墟后将受到什么惩罚?”

“销毁元神,流徙五千里山河,赎今生一孽”

“痴人”谢祈说罢,松开卡在颈上的手再次覆于她发顶,垂目和她确认:“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想说的话早已无人可听。只是可惜,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和他永别,如今成真了,却发现这么长时日里,一次再见也没和他说过,稍微,有些遗憾呢”

山鬼面上露出一点笑容,对着那边的赤豹说“好孩子,我要去找卓先生了,你好好地,不要做傻事,若是有缘,待我从那下面回来,再来带你采蘑菇”

赤豹疯了一般的冲上来,这次却一头撞在罡气所凝成的金刚罩上,额头渗出血来,和头发是一样的猩红。迟聿清站在罩内,看着他大声呼喊着,手拼命想撕出裂缝,但只是被罡气伤的越重。金刚罩中是谢祈展现出来的太虚之境,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虚妄杂念,而方寸之外,就算听不见声音也能看出来那头发狂的豹子口中喊得是什么。

他在叫着“山鬼”。

一遍一遍,撕心裂肺。

他看着山鬼墨绿色的头发衬着毫无血色的脸上,眉心绽出一颗小小的光芒,随着白衣男子口中的念诵而愈加刺眼,指尖脚尖变得透明,最后完全消失在三人面前。

谢祈挥手化开无形的罡气,纤白的手托着一点闪耀的星屑站在迟聿清的身旁,望着倒在地上的赤豹。那确乎是一头豹子,额上一簇红毛,虚脱的维持不住人形,利爪扣在土地里,呼哧呼哧的喘气

迟聿清看着谢祈指尖,一手不由的揽住他肩膀,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谢神仙不明所以,往他身边靠了靠,调笑道:“别怕,有我在呢”

“我并非害怕”迟聿清缓缓摇了摇头“我方才,好像看见了点什么”

“哦?”

“我说不上,我好像看见了山鬼的记忆”

话音刚落,迟聿清感到怀中谢祈身子一顿,而不远处的赤豹也抬头注视着自己。谢祈虚握住那悬于空中的星芒,对赤豹说:“你不用妄想,山鬼是不可能附身于他的,她已经去归墟之源了”

赤豹一双兽目中流露悲伤的情绪,口吐人言:“穿檀衣的那个,你真的看见了吗?”

迟聿清适应了一下这个无礼的称呼,用求证的语气问:“你,叫枣核儿?”

一时间,两人似乎透过金色的皮毛看见红晕般可疑色泽浮上豹面,赤豹大声叫喊:“别那么喊我!”

“那就是说,我看见的是真的喽?”

“枣、枣核儿是山鬼给我起的小名!我能变人之后就不叫了!”

“枣核儿啊,山鬼对你真好啊,你这么做真是不应该啊...”迟聿清摸摸下巴,故意用意味深长的语调逗着豹子

“我喜欢山鬼是天经地义!卓世桥命格不好,本来也不可能成仙的!”

三四百年放在人世已够几轮转世,可是对于修仙的精怪,不过是人间十五六的年纪,又因为是兽类,比那小杉树长得高大的多,可心智却差得远,半晌才反应过来

“你诈我?!山鬼说的果然没错,最狡猾的就是人类!”

“你可不要冤枉好人,我可是好心告诉你山鬼最后的嘱托呢”见谢祈也投过探寻的目光,襄国侯收起玩笑之心,清清嗓子“山鬼最后只有一个心愿,望你清修悟道,守护阙名山,早日脱去兽性,位列仙班”

“你们不打算弄死我?”

“你最好少惹事,这样我也不会多管闲事”谢祈赏了它一个白眼,拉着迟聿清就要走,嘴里不停念叨着“快走快走,我不想和野兽讲话。”

迟聿清拿他没辙,带他跃回山缝对岸,随着他原路往回走,料定他是想回那居士宅院看看,果然又跨过石桥,推门进了院子。

“不如去屋里看看吧,他床下有个宝箱,我和山鬼都没见他打开过。”

谢祈闻声回头,原是赤豹跟了过来,旁边还有个红褂小孩儿,正是杉树精。山鬼的法力一消失,他也恢复了自由。

赤豹熟门熟路的带大家进屋,从床底拱出一个漆花盒,蹲坐在地上满怀期望的看着两人

“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被山鬼警告过不许偷翻别人隐私”有小孩在的时候,襄国侯总是立刻转为严父的角色

【到底看到了多少记忆啊--】赤豹在心底呐喊!

谢神仙指使一旁鹌鹑状的言安打开箱子,结果里面只有一封一封的书信,页眉上都标注着日期,折的整齐。

言安每抖开一封乖乖巧巧的念完,赤豹就絮絮叨叨的讲来信的人与先生是什么关系,什么时候来过,喝的什么酒,还要特意说说,当时山鬼在一旁做什么。

讲了四五封之后,迟聿清总算是听明白了,怕是这山鬼真的是爱着卓世桥,先是化成凡人为他洗衣做饭,陪他种花赏月。谁料卓世桥颇有慧根,看破了她真身,没有赶走她,反而教她读书识字。结果山鬼更是爱的一发不可收拾,直到得知了居士大限将至的噩耗。

言安抿着小嘴打开压在最下面的一封,皱皱巴巴的纸被细心抚平,上面只有四个字

‘世桥  山鬼’

枣核儿耸拉着耳朵,小声说:“山鬼学了好些年,只学会了这四个字,在地上写,天上写,在风里写,还在树皮上写,高兴地像个傻子”

言安蹲在赤豹的身边,用手指头戳它鼻子。赤豹不高兴的一口咬住,叼着他的手不再吭声,用满是错抓好人的委屈表情看着两个大人

“关我何事?你以为我想干这吃力不讨好的活?”

简直背后长眼

短暂的沉默被进屋后连头都没回过一次的谢祈打断,只见他在墙边的书架上抽出三两卷竹简用缎子系好挎在肩上,看样子是打算告辞

小树精言安赶忙收好信件塞回床下,跟在谢祈身后拽着他袍角

“你又怎么了?”迟聿清抱起还没他腿长的小孩,好脾气的问道

“您求求郁垒大人,让他带我走吧”

“为什么不想留在山里呢?”

“我....我保护不了大家,梨花姐姐们也因为我不能再开花了,青帝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拔了我的”

迟聿清捏捏他的小脸,柔声对他讲:“那青帝可是从山中万千树木中选了你啊。我看不见别的花妖,但是却能看见你,小家伙,这不就证明你比别人优秀吗?”

“是这样吗?”

“你树身的位置上,原来有位前辈吧?”

“是的!是椴木前辈”

“他对你好不好”

“好,他还送给过吾辈椴木果”

“努力像他一样好不好?”

言安定定的看了他一会,伸出小手画过他的眉毛“您的眼睛真好看”

迟聿清笑着把言安放到地上,看着他跑去和赤豹汇合。这才回身紧走了两步,追上已经独自下山的谢祈

“襄国侯好生温柔”谢祈心情不错,怀里抱着书简和他调笑

“简直不敢相信,树木小时候也是这么可爱的小孩儿”

“算了吧,他只是想把赤豹的口水擦在你脸上”

卢方正在山下等着,两人优哉游哉的下来时,正看见他绕着马转圈。谢祈把书简往车厢里一扔,对卢方拱拱手

“辛苦了”

卢方立刻作揖:“二位平安真是太好不过了,我家王爷承蒙照顾了”

迟聿清不乐意:“你小子吃的谁家饭,怎的不说是他受我照顾了呢”

谢祈和卢方一个钻回车里,一个倚立车辙,同时选择了装没听见。襄国侯无奈,只好吩咐卢方赶回京城,也掀帘上了车

沾了车里的软垫才感受到好似已经好久没休息了一样累,迟聿清手拂膝盖,说到“看日头不过巳时左右,山中好像过了一月般漫长”

“山中是没有岁月的,此刻正是一个月后的巳时”

“你莫唬我,卢方难不成在山下枯等了整月么”

谢祈撇了撇嘴道了声无趣,懒得接话茬,眼神却绕着他打转

襄国侯被他盯的起疑,摸了摸脸侧“有什么好看的,莫非突然觉得我风流倜傥?”

“确够我如琢如磨”

“怎讲?”

“你,为何能看见山鬼的记忆?”

“这事难道不该我问你吗神仙?”迟聿清侧过脸去,撩开窗上锦帘向后看去,渐行渐远的阙名山,从山顶处正层层叠叠的开出雪白的梨花来。

“我涤妖数年,从未见过”

“难道只有我看见了?”

谢祈似是故意吊着人胃口不言语,头枕着书简阖目养神

“为什么我能看见山鬼的记忆?”迟聿清是个认真的性子,拉拉他的手想和他聊天

但是在两个人回到京城之前,不论好声好气的问什么,都只能得到谢神仙同样的回答

“饿了,想吃天仙阁的酥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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