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谢西九
去年的一个夏夜,我和父亲在阳台上乘凉。空中高挂一轮明月,银色的光芒静静洒落在青蓝的屋顶上,蜿蜒成线。父亲抬手比了比,问我:“你看,那像不像一条河?”
寒冷的冬夜,他独自坐在门槛上抽烟。我喊他去喝点白粥,他只轻点点头,而后又摆手:“我休息一下就来。”话音里的含糊和沙哑与黑暗融成一片。我转身走开,亦不知作何安慰。那日,奶奶出殡方毕。
我忘了那晚是否有月当空,我想应该是有的。因为我的爸爸想他的妈妈了。
父亲偶尔会同我提及他儿时的事。讲他和伯伯、姑姑如何在老家的房子里干活、玩耍、睡觉、吃饭;讲爷爷在外工作,奶奶操持家事,慢慢将五个儿女拉扯大。他描述中的奶奶,是和一箪一食的日子一起,和劳作堆积下的病痛一起,和儿子眼中“母亲”的责任与伟大一起被定格的。可活在我记忆里的奶奶,少了那么多沉重的颜色,更像故乡静静流淌的溪流,像溪流上空银白的月亮,照在水面,映出粼粼的生趣。
小时候,就在老家近厅堂的房间,奶奶把大红色的长条牡丹香烟盒拆开,拿笔在盒子背面画画。黑边铅绘,照着烟盒上的牡丹纹样,不到一会儿便能画出栩栩如生的花儿。我和姐姐凑过两个小脑瓜子在边上看,觉得好看时还会拍掌抢着要。儿孙身上一半的艺术细胞大概就从奶奶那遗传来,虽只见过一次,但我还记得她和爷爷在小厅里唱红歌,边唱边跳的模样。没有颜色鲜艳的衣裳,只有浅蓝、青黑的衣裤,厅里的椅子都是积年旧物,墙角放着扫把和畚斗,隔着藩篱还能听到鸡叫,可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跳得开心,脚步里的节奏踩出山花和云霞,陋室欢乐不用梁间燕呢,便也知道春天来了。
在家门口,奶奶与我玩过故乡特有的游戏。大家伸出自己的拳头、立起来,用家乡话念着“丁诺丁怒……”的俗语歌谣,按字将食指点过每个人的拳头眼,念完最后一个字,被点到的拳头就要藏起来。但无论是谁的拳头被点到,把手背到身后时,我和奶奶都会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不管那时的自己是不是没门牙,太阳照在身上,心里总是热的。
厨房是奶奶倒腾碗筷的地方,大多时候她在这里烧火、给儿孙们准备饭菜。我和姐姐小时候特别喜欢喝白糖开水,坐车坐得难受了或是到处跑渴了便来找奶奶讨水喝。到夏天,门前的茉莉花开了,我们去花丛里采茉莉,用手或衣兜揽着雪白的花儿,奶奶会从厨房的工具上掰下细长的竹条,眯着眼将我们的茉莉花串成串,放在颊前一舞,又满是馥郁的香气。生命似乎就是如此,在一点点琐碎的日常里行进,在一个又一个转睫弥月中流淌,于我是,于父亲是,于奶奶亦是。
后来的年岁,奶奶大半在轮椅上渡过。常常劳作的人一下子失去了自己劳动的能力,万般难过旁人不能体会,每到感冒生病更是难挨。可奶奶就这样慢慢坚持了一年又一年。每每瞧见父亲、伯伯、姑姑搀着她从轮椅上起立,她一点一点拖着脚步、尝试着行走的时候,就会想起老院门前被火灼烧过的紫薇树,叶落枯谢,可最终还是会开出粉紫色的花朵。
她的牙齿掉了,头发更白了,脾气也越发像小孩子了,可她依旧为生活之乐而乐。我总记得姑姑帮她剪完头后,她发出咯咯的笑声,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模样;想到最后她缠绵病榻、但凡有一丝丝好转,得了精神就会讲自己做梦梦到了什么、问儿孙们有没有来,甚至跟孩子们开些玩笑,把全房间的人都逗乐;她意识不清醒时最常做的动作,就是伸手要握住亲人的手,好像抓住家人就抓住了勇气和依靠。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母与子、子与孙,一大家子的人虽然隔着辈分和亲疏,虽然坐拥不尽相同的人生和回忆,但终究有东西是没有改变,不能割舍的。
苏轼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月圆月缺的自然规律与生死往复一样不可阻挡。可温柔的月光就像人间亲情,无声却能牵延成河,静默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之中。看到月光,想到白首霜雪簇燃黑发,长长的年岁也印在了父母的发间;想到童年在老家玩耍的夏夜,奶奶倚门笑得开心,正是夜风清凉,天心月圆;想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无论生死,无论时间。
2019.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