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皮怀木
一
她喜欢把手伸进他的上衣口袋里,左手或者右手。
他问她,为什么不挽着我的臂弯。她歪着脑袋说,因为我比你大。他扬起一边的嘴角坏笑,偷偷把手伸进去。她反抗,用胳膊肘顶他的肋骨。他皱着眉,然后面露愠色,她很快就投降了。而他,只是短暂地把手覆盖在她的手上,然后抽出。她的手一点也不细嫩,有温润的感觉,可是他始终觉得那层薄薄的皮肤有一种无法让他接受的触感。或许是她大六岁的年龄使然?可他需要她,在她面前,他不需要表现得像男子汉,他可以撒娇,可以面露愠色,她让着他。
但不是所有时候。她也会执拗,会句句带刺,会对他冷嘲热讽。她总是能把握那个度,她知道他的心灵密码。即使过分,他也能忍受。
我要是跟你闹脾气,闹得不可开交,闹得要分手的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挽留我。她告诉他。他居然点点头,他自己也不信,如果换个人告诉自己这件事情,那一定是令他作呕的吧。
那你呢?你不高兴的时候,我应该怎么办?她问他。
他说不出来。他在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察觉到内心里的排斥。我不知道。他笑了,他不怕她生气。
是不愿意说,还是真的不知道?她一副怀疑的表情。
好吧,我想到了一点,就是别理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不要重复提起不高兴的事情,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他告诉她。他这样说的时候,连自己也不相信。
他的内心有那么多皱褶,阳光照不进去。就像生长在阴暗角落里的绿色蕨类植物,他和它们有着奇特的相似性。
可她,居然笃信地点点头。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做其他事情。
二
何子木走进中餐厅,寻找13号座位。一个女子就那样明媚地端坐在那里,优雅地向他挥手。优雅是无法弄虚作假的。那举手投足之间的气质,更有一些东西是从她内心里散发出来的。静谧的夜晚忽然张开了翅膀,变得轻盈。
何子木就无法表现得很优雅,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一种低俗的气息是根深蒂固的。
不久前,他表情漠然地走在大街上,路过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路口,对面走过来一个外国人。当时何子木就和那个外国人一起站在了这个路口的两边。何子木其实已经想好了,要自己先过去。也就是他准备践行这个举动的瞬间,那个外国人很礼貌地站在了对面,向他颔首微笑,示意让他先过,那种如绅士一般的体态和神情一下子就击中了何子木的心,他顿时觉得自己比人家要低一个档次。
何子木常常想,这么多年的生活阅历是让自己越来越成熟,变得越来越好的吗?那些越来越变质的内心是怎么形成的?它们像癌细胞一样扩散着。
回到家,母亲还没睡,问了一下见面的情况,何子木没有说太多。他很客观冷静地告诉母亲,只一面,无法判断什么。即使,他是满意的,但他知道,与其让母亲先高兴再失望伤心,还不如一开始就让她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为了转移母亲的注意力,何子木问她,表哥怎么样了?母亲果然很投入地开始讨论表哥的情况。表哥比他大六岁,还没结婚,大姨急得不行了。
六岁。何子木的心沉了一下。大六岁的表哥没结婚,家里人都十万火急一样的给他操办,那她呢?
母亲在耳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母亲说,表哥就那个性格,也不能怪他。母亲又说,缘分没到。母亲接着说,好人有好报,你大姨那么好,会找个好儿媳的。
何子木的心又沉了一下,人老了,什么都不惦记,只惦记儿子的婚姻时,是不是更容易老?他看见灯光下母亲的脸像一张摊开的柿饼,那些皱纹里有多少是为儿子操心挤出来的?
三
他嘲笑她的名字:张爱嘉。你父母是不是特别喜欢张爱玲?她点点头,然后问他,你是不是叫何木子?他笑了,然后点点头说,对,我就是何木子。
他内心深处是不愿意告诉她自己的真实名字的,现在她错了,他更是高兴。
可她怎么会不知道?为了找到他,她连续三个月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终于在好友网找到他,可他设置了隐私,找不到他的QQ号。
她不停地搜索他的一切,最终以失败告终。他是个榆木疙瘩,内心更是像冰山一样坚硬、寒冷。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偷偷养各种蕨类植物,鸟巢蕨、铁线蕨、银杏蕨、纽扣蕨、银背蕨,可最后,它们都枯萎了。他反而开心。
她终于硬着头皮找了他的女同学,那女同学答应,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都不会说出去。她摸着纸条上他的名字,激动地一晚上睡不着觉。她以办板报的名义接近了他,在军校,办板报可是一项政治任务,完成不好,影响集体的排名。他们互换了手机号码。
那号码对于他而言,只是手机上一个永远不会打开的角落。那是生长在比绿色蕨类植物还要阴暗的角落里的名字。可他收到她的短信,要他的QQ号码。他不给。
她哭了。
她二十四岁,他十八岁,在军校,他们属于不同的系,他是红肩章,而她是黄肩章。
很偶然的,他看到了一些丑恶的现象。他第一次消沉下来。熄灯后站在黑暗的开水房抽烟。
入冬后的北方,窗外是呼呼的风声。似乎北方的夜更贴近苍凉这个词语。落叶在风中乱舞,有一些砸向窗户。
她居然出现了。
可我们应该换个角度看问题,如果你钻牛角尖,只会越来越消沉。她漫不经心地告诉他。
他事后回想起来,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话是多么受用啊。他开始喜欢和她交流。
绿色蕨类植物生活在阴暗的角落,可它们也需要养分,泥土,水分,还有那么多微生物和风。
她忽然成为他的一种养分,精神上的养分。
他们常常相约在熄灯后的夜晚到开水房聊天,吐槽,所有不开心的事情都吐槽。他把自己内心里的事情统统说给她听。她也说,可是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哪还有那么多想不开的事情,不过是为了不要让他怀疑吧。他不知道,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展现在她眼前了。
她多么开心啊。
四
那些东西为什么在当时会看得那么重要?何子木坐在办公室想起来就觉得无法理解。为什么大家都被洗脑了一样去追逐一件东西,而从不停下来听听自己内心里真实的声音?
他毕业之后发工资的那一天和几个同学一起出去逛街,一个同学一口气买了几千块钱的东西。另外几个也不甘示弱,也一口气把工资大把地送进商场和各种莫名其妙的饰品店。他也花了,虽然没有同学那么多,可也不少。
是如今的世道变了,还是人心变了?可她告诉他,人都是越来越好的,再过几十年,我们身边的人会越来越高级。她用到了高级两个字。
他在办公室处理一些细微散乱的事情。他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说自己一本正经地做事,有点假清高。
可她很快就从脑子里跑出来了,他听见她的声音:有时候,适当地闭上耳朵,心里自然就静了。
他早已不养蕨类植物多年,她还会时常从脑子里跑出来,他变了,渐渐地不再阴冷。
第二次见面在星巴克。
他不排斥,也不喜欢。他常常一个人去一些不知名的咖啡馆,或者小茶楼。一个人看书、听音乐。
交谈并不多,两个人随便聊了聊,然后就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他看电子书,她安静地坐在一边,时不时聊几句。她总是冲他会心一笑。
他要求不高,简单而美好的感觉就可以。以后的生活中还有那么多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烦恼,可心灵的慰藉更像空气一样必不可少。这种或许也是一种奢求,他想,如果得不到,他也做好了准备接受。
感情永远不会像电视上拍得那么虚假。他不信。他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从不会人云亦云。虽然,他稍微年龄大了一点,可这年代,已经不足为奇。更何况,倒退几百年,写《傲慢与偏见》的简奥斯丁还不是终身未嫁么。
还有什么要聊呢?他想不出来,家庭、父母、星座、血型,或者其他?都不值得聊了,这些东西不是太千篇一律吗?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如果你生气了我应该怎么办?
欧阳雨薇笑了。
五
他渐渐离不开她。而她开始从他的生活里淡出。
他二十二岁了,还有几个月,他将要离开北方。而她也即将毕业,回到北方的城市工作。
他从未提过两人之后的打算,她也从未提过。毕竟她大他六岁呢。
或许这个学校所有在一起的人,都不会想到这个问题,因为大家都不是来自一个地方的,都会回到原来的地方。
他认识很多对情侣,也可以称之为地下情人。在军校,这绝对是严令禁止的事情。他仔细观察他们的感情,感觉到惊讶。
那种在一起,是多么的简单。似乎没有那么多坚强的或者壮丽的理由。
而她和他,他们之间存在一层厚厚的雾,他看不清。她不知道吗?她那么聪明,她应该是知道的吧。
不过,他从没向她提起。
后来,他毕业了,而她杳无音讯。
很多年,他不知道这种无疾而终的感情是一种始乱终弃,还是一场感情的游戏。
毕业之后,很多地下情人尽管在不同的地方,最终也想尽办法走到了一起。原来,那些简单美好的感情并不是假的。
他的心隐隐作痛。
他发现自己养的蕨类植物,是会流泪的。当你前一天给它们浇够了水,经过一个晚上的静养,它们细小的叶子尖儿上,会挤出一颗颗晶莹的眼泪。
原来生活在阴暗中的事物是需要情感发泄的,所以何必让自己假装开心?
那一段感情,成为他内心里最大的创伤,弥漫在他所有的神经细胞里。
一个满天星星的夜晚,她出现在他的身边。她忽然间变得陌生了,可他觉得这无可厚非。她总是让他捉摸不透。在她几年的陪伴下,他的生活很顺利。只是感觉多了一些不应该有的沉重。或许,与她有关?
她摊开了他的手掌,放在自己眼前。
她的眼泪,一滴滴流在他的掌心,像一把把坚韧的匕首,戳进了他的心窝。
六
他和欧阳雨薇开始频繁见面。
他知道自己的另类,所以他总是耐心地给她讲自己的事情,害怕做出让她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工作以后,一直表现得很突出,很快,他的工作频繁调动,在同一批学员里走在了前列。
可他的感情一直空白。他谈过几个对象,最后也都无疾而终了。
他的要求真的不高。可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他的要求还是有些难以达到的。
他觉得自己应该去一次北方,去军校再看看,那些隐秘的角落里消磨的时光,即使渐行渐远,依然像溃烂的伤口,始终无法痊愈。
好几年,他始终是恨她的。
他那么拼命的工作,就是为了证明给她看,即使,她已经从人间蒸发。
恨是什么,恨不是爱的另一面,爱的另一面是漠然。恨不过是另一种在爱和漠然之间的东西,一种很难被岁月稀释的东西。
感情就是如此,它有时粘稠,有时又薄如蝉翼。最终在人的内心里留下很多,有一些是精华,有一些是杂质,还有可能留下千疮百孔。
他发现,好几年过去了,他甚至已经忘记了他和她之间的事情,而他依然记得内心里的隐痛。他时常回想起一些往事,感觉无力,每当这时,住在自己身体里的灵魂开始瑟瑟发抖。
因为进展顺利,他和欧阳雨薇的父母准备要见面了。
他想,是时候了,他要去一次北方,去看一看苍茫的天空下的那所军校。在内心的角落里,它带给自己的,到底是什么?
他以为自己忘记了。
他以为自己当时灰溜溜地离开那所学校,那些记忆就会像蕨类植物一样枯萎,然后糜烂。
可他错了,原来刻意按压的伤口是会在某一个时刻涌出汩汩的鲜血的。
他坐在火车上看着车票上那个地名,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邻座的一个老奶奶奇怪的看着自己。一个人在现实和记忆之间来回游荡,一个人流下深藏在内心里的眼泪,难道这也是一种错误?
肃穆的校园里,一些面容青涩的学员惊讶地看着自己。他们从自己脸上看见了什么?整整六年了,六年的时光里,他的生活发生了什么?
他站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看着光斑打在自己身上,闭上眼睛,空气里有泥土和树叶的香气。他来到学校的角落,开水房已经被推掉了,那里种上了草坪。或许已经移了地方。他来到教学楼的顶层,坐在地上,看着高远的天空,那些发呆的日子一幕幕涌上来。他甚至想起来经常逛的那家报刊店,那个女老板总是能帮他买到他需要的书。还有洗衣服的那位大婶,她有一双黑漆漆的能够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以为他忘记了。可一切都还在那里,完好无损呢。
他来到那个人工湖的旁边,而她的脸已经模糊了,确切的说,是依然清晰,可令他觉得遥远,像出现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一张脸。摸不到,冰凉冰凉的,像苍白的素描。
他摊开手掌,抚摸自己的掌心,那里有他温热的脉搏。很多年,他害怕别人抚摸他的掌心。他觉得那里在流出滚烫的鲜血。
他以为她留给自己的都是伤痛,而当他走过当年的那些角落,才发现,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阴暗角落里的蕨类植物,它们从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它们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他坐在回程的火车上,内心释然。
他说,我已经原谅你们了。
他闭上眼睛,看见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