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对我说,他要回家了。
在我的印象里,安南家中光景很是惨淡。母亲早出晚归在厂里干活,父亲一年到头开着拖拉机到处送货,安南甚至一个礼拜见不到父母。安南是他爷爷带大的,由于奶奶早逝,老爷子在外另筑爱巢,所以一到晚上就要奔赴另一个家。
对于安南来说,晚饭是个极大的困扰。安南大伯家就在隔壁,对于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总要接济一下,事实上他们也做到了。不过安南对于隔壁家的大娘以及那位堂哥,总是耿耿于怀。他曾经和我聊起,却也是戛然而止;我试图让他开口,他总是低头沉默不语。
在童年中成长起来的自尊心,总是敏感而脆弱,安南有时想起这些如同可怜、施舍般的给予,就会变得歇斯底里。回想起这些年来和同龄人之间有形无形的差距,安南就觉得好委屈。
安南在中学时期很有自己的个性。勤奋好学,成绩不错,却又不服老师,甚至和老师吵架;每学期烫个发型,染个黄毛;当然也和其他人一样有个女朋友。在升学之际,学校频繁召开家长会。这时候,安南的父亲觉得有必要履行“父亲”的身份,重视儿子的学业,便给儿子立下了各项规定,美其名曰:“响应学校号召,将孩子的升学当做今年最重要的任务。”这个自由了十几年的少年,又怎么会屈服,依旧洒脱的很真实。
安南这样的“叛逆”不断挑战着父亲身份的权威,矛盾和不满愈演愈烈。一个带着迟来的父爱和望子成龙的殷切,另一个则认为天生地养,年少气盛。这两个人最终在饭桌上爆发了。
安南如是说:“凭什么我一定要听你的,就因为你是我爸?你们像父母吗?当我饿了一天没饭吃的时候,你们在哪?”安南顿了顿,哽咽了一下,不愿再说下去,低头扒了一口饭。
他父亲放下筷子,理直气壮的回了一句:“你懂什么!你赚过钱吗?你当赚钱这么容易吗!你用的钱都是哪来的!”
这仿佛是对安南的一次侮辱,他忽的站起,声音也大了起来:“钱钱钱,你们就知道钱!你们放心,等我赚钱了连本带利地还给你们!”未等父亲开口,安南就冲回房间。
这件事是个导火索,单方面导致安南和家里的不融洽,自此往后的几年学生时代,安南都刻意不回家或者迟回家。时隔多年,安南和我谈起此事,像个孩子般的说道:“我只是,想让他们,每天回家陪我吃顿晚饭而已。”
生活远比小说要精彩,本以为和父亲的关系会以这种互相不服输的状态持续下去,结果在大三下学期的某一天清晨,父亲的来电打破了这场僵局。
安南彼时刚起床,在宿舍刷牙,父亲在电话那头,和往常一样的口气,说道:“请个假回来一趟吧,你爷爷身体不太好。”
安南右手握着牙刷,左手举着电话,蹲在阳台上,眼泪唰唰地就往下掉。对于自己的父亲,安南还是了解的。安南尽量让自己不哭出声,他是个要强的人,不想让舍友看到,也不想打破父亲装出的平静,他深吸了一口气,对父亲说道:“知道了。”
问清了医院和地址,安南立刻请假回家。在回去的高铁上,安南不断的安慰自己:“别想太多,也许就是生病了,只是比平常严重一点。”安南到达医院已是当日正午,刚走到住院部大门,便遇上父亲,正要上120救护车。
父亲一眼见到安南,便按捺不住,嘴角抽搐,哭泣着说:“安南,来看看爷爷吧,看看吧。”
安南在早上第一次接到父亲电话时,对于将要面对爷爷的离去,早已做到心中有数。只是,他仍然抱有一丝侥幸,情愿认为自己并未真正了解这位父亲,这样便可以理所当然地推翻一切。
尽管安南做好了最糟糕的心理准备,但这噩耗还是来的太突然,安南没有时间去反应。他顺着父亲所指,朝120车厢内看去,是爷爷,只是戴着氧气罩,打着点滴,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了。
江南农村的葬礼通常会大办,视为亲人为亡者做的最后一件事。安南从小至今去过不少葬礼,在他的印象中,葬礼是有趣的。家属会请一支礼乐队,在出殡路上和宴席上吹奏,说不上有多悦耳,但觉得很滑稽;还有很多他不认识的亲戚,在为亡者哀哭;更重要的是,有很多同龄人平日没机会一起玩耍,只有在红白喜事的档期才能“欢聚”。
安南在守孝的那三天,没留过一滴眼泪。期间,父亲来过一次他的房间,算是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你爷爷这个事情,我也有责任,上次给他生活费,只给了几个月的,刚好到这个月结束。”父亲坐在床沿,习惯性的点起了烟。
安南不说话,其实他心里都懂。在父亲这一辈的几个兄弟姊妹中,唯有父亲按时去爷爷家吃顿饭,给上一点生活费,不多,但够用;安南每次寒暑假回家,父亲都会交代他给爷爷打个电话,报声平安。安南第一次认识到,向前容易,回头太难。
出殡的那天早上,我对安南说:“从今往后,你可要像个男人一样,照顾好这个家。”安南拧干毛巾,按在脸上,过了好一会,使劲的擦了几下,眼睛红红的。
落土为安,像余烬消失在风里。
安南在大学毕业之际顺利签了工作,南下三年,感受了不一样的生活。
在合同期满前的最后半年,我问安南:回去还是继续?安南表现出一副沉思的样子,好像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转而笑嘻嘻的对我说:当然是回去啦!好像从未考虑过要留下。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兄弟几个请安南喝酒,算是饯行。在我看来,安南是个性情中人,他喝到9分,是要把自己骗过去。很多东西他记得比谁都清楚,谁对他好、谁帮过他、哪些人是此生勿复见的、哪些人是山水有相逢的,他不愿提,记住就好。
回去的时候,他转过身和我挥挥手,以示告别:“我要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