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我读懂了那句话了，彻底读懂了。”

“妈，薄荷，很好。”

（二）

“走，妈妈今天带你去县城玩。”

“好！”

……

“妈妈，那是哪里啊？”

“那是邮局。你可以去那里寄信。我们这里的邮局可以向未来十年写信。”

“为什么要写信啊？”

“就像水流是鱼的风一样，文字是情感的风，信里面寄托着人们最真挚的情感。”

“真好啊，我也想收到信。”

“会有的。”

（三）

多年后，当我在母亲墓前读懂那些信的含义而潸然泪下时，仍会想起那个第一次收到信的生日。

那年我五岁，母亲递给我一封信，说是她从镇上邮局取回来的，不知道是谁寄给我的。

我希望收到一封信，所以我特别兴奋地拆开了信，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

信的内容挺简单的，先是恭喜我又长了一岁，然后写了接下来一岁对我的嘱托，最后还有对我的祝愿。

读完之后，年仅五岁的我就猜到这是母亲写的信。

只有母亲能写出这样关切我的话语。

看着母亲的笑靥，我想，我不能辜负她的期望。

母亲让我给未来的自己写一封信，交给邮局留着未来寄给我。

我选择寄给十年后的我。

（四）

14岁那年的生日，我一如既往地收到了信。

亲爱的孩子：

14岁生日快乐！

祝贺你，你即将在几个月后步入初三的大门。

初三学习的压力是猛增的，你要做好充分的准备。青春期的迷茫是正常，你可以向亲人、老师、朋友寻求帮助。

你要一手撑着深不可测的夜，一手将未来一点一点书写。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你不仅要在学业上多下下功夫，还有多关心你的家人。

你的父亲辛勤工作，为了维持整个家的生活。他从未叫苦叫累，可他真的很疲惫。

多关心他吧，孩子。

我相信，如果你把每一件事都做好，你一定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累坏了自己。

孩子，有的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希自珍卫，至所盼祷！

在我读完信之后，母亲笑眯眯地看着我：“你也是个大孩子了，明年的信，你亲自去取吧。有的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灯光把她本就苍白的脸映得更白了，她又咳嗽了两下。

我看着母亲的眼睛，十分高兴地答应了。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也不知道这句话将贯穿我的一生，我甚至还只是以为自己在母亲心中真正长大了。

等到多年以后再回想时，我才感叹命运的无常。我无数次埋怨我自己的迟钝，竟没听出母亲的言外之意。

（五）

约莫一年后的一天，我结束了一周的住校生活，兴冲冲地回到家，准备和母亲分享我这周的经历，却只见到母亲的遗像。

母亲在几天前去世了，癌症晚期。

我的大脑瞬间短路，我瘫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次日下葬，下了小雨。

生命的灰烬在母亲身上微弱地燃烧，经不起一场雨。

葬礼后，我质问父亲，为什么不告诉我母亲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不让我回家见母亲最后一面。

父亲只是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邻居劝我理解父亲，他们说中考很重要，父亲是怕影响我复习。

可我不明白，有什么能比我的母亲还重要！

我和父亲从此有了隔阂。

（六）

两周后，我迎来了我的十五岁生日。

我独自去邮局取了信，母亲留下的，和我多年前写给自己的。

我既期待，又害怕读到母亲的信。

于是我先看了自己写的。

十年后的我：

你好！

今天是我的五岁生日，我在妈妈的建议下给你写信！

不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希望你要开心！

过了十年，妈妈做的饭是不是还是那么好吃？爸爸是不是还是那样努力上进地工作？

十年后的我，你不准惹爸爸妈妈生气！

尤其是妈妈，她生我们的时候身体就不太好，总容易生病，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如果她生病了你一定不要装作看不见！

我想你现在应该成为了我想成为的大人吧！

不知道你看到这里在想些什么，但无论如何，记得听爸爸妈妈的话！

再见！

看着那稚嫩的文字，我愣住了。

对不起啊，五岁的我，让你失望了。

我强忍着情绪，拆开了母亲留下的信。

亲爱的孩子：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十五岁生日快乐！

对不起啊，我要缺席了。但没关系，这封信不会缺席的。

我知道，你现在，应该很难过吧。

没关系的，我从未离去，从未。

孩子，你要好好长大，不要输给风，不要输给雨，不要输给冬雪，不要输给炎夏。

孩子，你在孩童时应当快乐，使你的心欢畅，行你所愿行的，见你所愿见的，然而也应当记住黑暗的时日。

但愿新的梦想永远不被侵蚀，但愿旧的故事与痛苦一同被忘却，但愿绿色的原野，山丘永远不会变得枯黄，但愿溪水永远清澈，但愿鲜花永远盛开。

挚友将再次与你同行于茂密的森林中，一切美好的事物终将归来，一切痛苦的记忆也会远去，就像溪水净化自己，枯树绽出新芽。

孩子，你要好好的。

抬起头，走下去，好好长大。

有的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我相信你。

妈妈爱你！

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爱你的妈妈

这是唯一一封有署名的信，我的心头一颤，我知道，我永远失去了一些东西。

一瞬间，眼泪顺着眼眶流了下来。

我对母亲的思念再也压不住了，我不禁痛哭起来。“我还不想一个人走，我还没有长大，我……我想你了！”

我曾无数次因为思念母亲，在夜晚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我也无数次情绪崩溃。

但那次，是我最思念母亲的一次。

我把母亲的每一封信都收好，放在枕头下，就像她还在我身边一样。

（七）

几个月后，父亲续弦了。

他说，单亲家庭影响孩子的成长。

不知为何，我对继母有一种天然的抵触。可能是因为对于母亲的愧怍吧。

继母做事很有条理，她做事要打很多遍草稿，据她所说，是为了更加完美。

继母确实把这个家侍弄得很好，就像她侍弄她最喜欢的那盆薄荷一样好。

那盆薄荷就摆在窗台上，开得很好。

我能感受到继母对我的关切，她总是关心我，她常常帮我整理房间，可我还是无法和她亲近。

因为母亲在我心中太重要了。

日子就在我们的不近不远的关系中，一天天过去了，我也不负众望，考上了一所好大学。

在离开家乡前，继母答应我，每年会把母亲的信寄给我。

（八）

19岁的生日，我收到了信。

这是我第一次在那个小县城以外的地方读到母亲的信。

亲爱的孩子：

久不通函，至以为念！

19岁生日快乐！

现在你应该进入大学了吧，这是你离开家的第一个生日，所以我首先要恭喜你：你终于是一个大孩子了！

我相信，你一定有好好长大，对吧。

我知道你很优秀，一直都是这样。

有空的时候，多给家里打打电话，你的父亲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他需要你的关心。

我相信，你会一直走在一条属于自己的朝圣路上！

你会成为你想成为的人的！

楮墨有限，不尽欲言！

我又哭了。

母亲就像真的看见了我这三年的生活一样。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九）

22岁，我大学毕业了。

母亲的信里说，我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了，她会一直看着我支持我的。

我又看到了那句熟悉的话：“有的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一瞬间，我又感伤起来。

父亲打来电话，他说以后的信，他来寄给我。

我那时还是太迟钝了，只是答应了父亲就草草挂了电话。

仅仅几周后，继母也去世了，癌症晚期。

我突然有了一种宿命感。

我和继母的感情并不深厚，对我单方面而言。

我知道继母很爱我，但我总是很抵触，总想逃避她的爱。

我回到家乡，参加了继母的葬礼。

我想接父亲去城里，父亲拒绝了。

他说，这样我就收不到信了。

我在原地愣了好久。

我才知道，之前和父亲的隔阂是那么可笑。

（十）

父亲没有再娶了。

日子慢慢过去了。

25岁那年，我收到了最后一封信。

亲爱的孩子：

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25岁生日快乐！

你有没有成为你想成为的人？

你现在，应该正在为了理想而战斗吧。

你的日子应该也过得很幸福吧。

我多想看看你现在的生活啊！

我知道，你也有很多很多烦恼无处倾诉。但不用担心，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好起来的。

人生这趟旅途中，下车的人很多，所以，我们不必耿耿于怀。

有空的话，多陪陪你的父亲吧，去理解他。

你们爷俩，要好好活。

要好好活。

要好好活……

这是最后一封寄给你的信了，镇上的邮局只能向未来十年寄信，真是可惜啊。

没关系的。

你知道，我从未离去，不是吗？

我知道，你会读懂这句话的含义的。

“有的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向前走吧，别回头。

你永远是我的骄傲！

临颖依依，不尽欲白！

读完最后一封信，我积压了多年的情绪彻底爆发。

我想，我该回一趟家乡了。

我想去理解父亲。

（十一）

父亲说，虽然他答应过继母，但有的事，还是有必要告诉我。

父亲拿给我一张信纸，有些泛黄，还沾染了血迹，上面只写了两排，开头赫然写着：“19岁生日快乐”

我愣住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父亲带我来到继母的房间。

继母的书桌上，堆满了信。

父亲让我拆开几封看看。

“26岁生日快乐！”

“27岁生日快乐！”

“28岁生日快乐！”

“29岁生日快乐！”

……

“90岁生日快乐！”

我凌乱了。

（十二）

母亲在去世前，刚好只写完了十八岁的信。

继母想要这份爱延续下去，所以她模仿母亲语气，字迹，替母亲补上了那七年的空缺。

她没敢再寄，她知道，这样会暴露。

她延续了母亲的爱，可我直到她去世才理解了她。

她在世时，我从未主动与她亲近过。

我后悔了。

（十三）

我带着母亲和继母寄给我的最后的信，冲出了家门，跑向墓地。

在母亲的墓前，我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妈，我读懂了那句话了，彻底读懂了。”

“对不起，我该早点察觉的。”

“对不起！”

我起身来到继母的墓前，同样的，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妈，对不起，我现在才理解你！”

“妈，谢谢你的爱！”

这是我第一次叫她妈妈。

我抬起头，看见她的墓前摆着她生前最喜欢的那盆薄荷，我抹掉眼泪对她说：“妈，薄荷，很好。”

我终于想起了继母曾提到过薄荷的花语。

永不消逝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