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初次离开家乡独自投奔大连的一个堂哥家。那是初春三月的天气,风呼呼刮过干枯的树梢,空气中还夹带着一丝寒意。下了船,自己被带去了一所看上去有些年头的职工医院,剥落的墙皮下随处可见裸露的灰色水泥,进入医院走廊扑面而来都是消毒水的气味。
医院很安静,偶尔传来一两声叹息和痛苦的呻吟,跟着堂哥走过长长的走廊,走上窄窄的楼梯,最终在二楼拐角的位置停了下来。
堂哥提醒我说,进到里面不要害怕,当时自己无法理解生病住院也算人之常情,自己为什么要怕。在自己还没反应过来时,他轻轻的推开了门,一股难以言说的裹挟着便溺、食物和暖气过高温度下的腐烂味冲鼻而来,自己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子。
他扭头示意我进去,走进房间,看到小小的一间病房里堆满了各种照片,从年轻到年老不同时段围成一圈,在这圈照片中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他看到我紧忙起身招呼,来时知道他是堂哥的岳父,自己紧忙叫了声“大爷”。打完招呼他热情的准备茶水零食,堂哥则领着我走到病床前,大声说道“妈,我老家来的妹妹来看你了。”
此时自己才发现,在小小的病床上蜷缩着一个已经瘦的只剩眼睛的老太太,看着她木然的眼睛,眼泪开始无声的淌满自己的脸庞,本想叫一声“大娘”却哽在吼间怎么也叫不出来,只是不停的抹去始终停不下来的眼泪。堂哥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她似乎听懂了,眨了下眼睛。
堂哥起身示意我坐在她的身旁,我既害怕又心疼的坐了下去,看到她瘦的只剩骨头的手,下意识的握起,粗哑着嗓子喊了声“大娘。”
这是2000年3月发生的事情,而到了2014年的3月,看了一部翻译为《爱》的法国电影,看完总是会时常想起那时的大爷大娘,很想写一篇影评记录一下那段时光,却总是无法下笔。前几天再次找出电影来看,心情依然难以言说的五味杂陈,但还是想试着记录下来。
安妮和乔治是一对已经80多岁的夫妻,他们都是退休、有教养的音乐教师,有一个女儿艾娃,也是一位音乐工作者,一直生活在国外。
虽然已经80多岁,但两人依然精神矍铄,恩爱如初。他们会一起去听得意门生的音乐会,会在小偷入室时还不忘幽默的相互调侃,他还是会时常凝望她,并说出“有人说过你今晚特别美吗”这样的小情话。
也许所有美好背后都潜伏着一个小恶魔,在某个清晨老夫妻俩吃早餐时,小恶魔开始显现其威力。正在两人说话间,安妮突然没了意识,无论乔治怎样呼喊,他都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他拿毛巾蘸了凉水擦拭她的脖颈,她也没有反应。乔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准备更衣带她去医院,可就在刚换好衣服时,他原来湿毛巾匆忙忘关的水龙头突然没了动静。
他急忙走进厨房,看到安妮如往常般收拾餐具,并抱怨他不关水龙头,而当他问起她刚才为什么不回话时,她居然完全记不起,还一直说他是在恐吓她,直到他指出为她擦拭时衣领上留下的水痕,她才相信。他开始劝她去医院,她很排斥,但最终没能拗过他,还是去了医院。
而不幸的是,他们成了5%失败率手术中的一例,她的左半身瘫痪了,从此只能在轮椅上度过。这对于优雅、独立、自尊心极强的她来说是难以接受的。来自女儿、学生、邻居的关心,没能带来安慰,反而给她敏感的内心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和屈辱。
来自丈夫的关心同样让她倍感压力,她总是怕给他造成麻烦,不断的说“谢谢”,不断的告诫他让他忙自己的事情不要总是顾着她。
如果说这些关心让她困扰的话,不能独立行走,不能独自去洗手间,不能独自起床,不能独自穿衣服……,这一些些事情则是更严重的打击了她的自尊。
某天,乔治和她说起犹豫着要不要去参加一个婚礼,她鼓励让他去,说自己可以照顾自己。而就在乔治冒着大雨匆忙赶回家中时,看到了大开着的窗下跌落的安妮,她狼狈的跌坐在墙角,愤怒的抱怨着乔治回家太早了,叹息着“已没有任何活下去的意义”。
乔治劝她换位思考,她绝望的说“现实要比想象残酷的多了”。
他依然期待着奇迹,不放弃的对她进行康复训练,但始终不见成效,这期间女儿回来过一次,说的更多的则是她那一团糟的生活。
她的病情越越严重,他虽尽全力照顾,可毕竟已80多岁,体力已无法顾全,只能找护工,但护工粗暴的手法,一句句伤害的话语,深深的刺伤着她,也刺伤着他,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妻子遭受这样的屈辱,最终驱赶走了粗鲁的护工。
她开始一晚上一晚上的喊着“痛啊,痛啊……”,他会反复的起床握着她的手安抚她,直至疼痛平息。而长期的劳累,也让他开始产生幻觉,会时常想起她独坐琴前优雅弹奏的模样。
女儿再次到来,看到已几近失语的妈妈,痛不欲生。她开始质疑爸爸是否给妈妈用了最好的治疗方法,但是爸爸坚持说,自己要坚守对妈妈的承诺,就是不再带她去医院。他说她的担心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说她只会把妈妈送进养老院,无能为力的女儿只剩无力的痛哭。
持续的疼痛折磨着她,她开始拒绝饮食,拒绝饮水,他开始还会慢慢的哄她,讲道理,直到他强行灌下的水,被她全部吐出,愤怒之下他失手打了她,一巴掌下去,吓到了她,也吓到了他,他开始不住的道歉和懊悔。
日子没有任何变化,在她持续的抗拒和他持续的不放弃下进行着。
某个平静的夜晚,她呼喊的疼痛声,又开始一声高过一声的划破夜晚的宁静,他放下牙刷走进她的房间,如往常般轻抚着她的手,开始讲述关于自己童年的故事,企图用故事安抚她,童年的故事带着儿时的伤感慢慢接近尾声时,她也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伸手拿过她身旁的另一个枕头,蒙住了她的面庞,窒息前短暂的挣扎,喉咙里透过枕头发出最后的叹息声,都慢慢归于平静。
翌日,他如往常般买来鲜花一朵朵剪下,用胶布将房门密闭的封住,突然迷途的鸽子又一次飞入房间,他拿起安妮的围巾几个回合将它扑下,抱在怀中轻抚,犹如轻抚安妮不安的手。
一切安排就绪,他开始给安妮写信,讲述怎样捕到鸽子又是怎样放走了它。突然,安静的房间想起叮当的碗碟声,循声而去他看到安妮如往常般优雅的洗着碗,并嘱咐他穿鞋子,而后自己则换上衣服向门外走去,看到呆立的他,甚至说了句“你不穿件外套吗?”,他犹如被召唤般拿起外套尾随而去。
电影看完,自己一次次陷入思索,两位80多岁的老戏骨,将剧情刻画的如此真实而残酷,让看电影人的心情真是沉重又悲伤。
电影的名字却译为《爱》,而爱究竟是什么?是陪伴!?是呵护!?是理解!?是相守到老!?是不同生却同死!?还是在一个人已没有能力选择生死的时候,帮助她有尊严的死去!?
如果说现实比电影更残酷,现实里的大爷却照顾植物人大娘将近十年。我不了解只会用眼睛来表达心情的大娘,是否也曾像剧中的安妮一样痛苦的觉着“人生实在太长了”,但却知道大爷曾如乔治一样期待着奇迹出现,他不断拿出他们年轻时一起的照片,讲述他们曾一起经历的故事,企图唤醒她的记忆。
也许他的付出是有成效的,至少在某个中秋团圆的夜晚,我曾坐在大爷身旁听他讲述他们一起参加大连服装节,大爷作为开幕旗手走在前面,大娘为她照相时的情景,有一滴眼泪从大娘的眼角缓缓滑落,而后是从喉咙里发出的闷哼哽咽,大爷依然犹如安抚小姑娘般轻抚着大娘的头,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你想起来了,别哭了哈”,让坐在旁边的自己不禁为他们的恩爱动容。
而爱究竟是什么?自己依然无法理解,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模样。只是希望时光可以杀死一切,却杀不死相爱的人彼此间亘古不变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