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天的最后一道光被黑夜吞噬尽,M走向那条甬长的河岸堤道。
疲倦的流水向西奔去 ,哗哗的水声似要溅走这个城市的忧伤。路灯亮起来,倒映在河面的暖光,从水底炸开一树银花。
红色漆木的休憩台,M在那里坐了很久,塞着耳机,满头青丝随意绾起,她盯着那无声的河水发呆,就像她本该在那里一样。我趴在栏杆上,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已认识了她很久,很久。
她有故事,可我没有酒。
有几个小姑娘叫卖着老冰棍,两块钱一支,这个社会发展得太快,小时候五毛钱可以买‘红绿灯’冰棍的钱,如今连一根棒棒糖都买不上 。我掏出皱巴巴的零钱,抄上冰棍,在她诧异的目光中,塞到她手里。
“我们认识吗?”
“或许认识,或许不认识 。谁知道呢。”
“你也不开心吗?”
“哈哈,祖国尚未统一,不开心的人太多了。”
“好,今夜我们不谈人生,只喝酒。”M从她脚边的褐色帆布包里翻出两罐青岛,我这才注意到,她的包里,还装一只苏格兰折耳猫,灰色的瞳孔,慵懒地睥着我。
嗤的气泡声,啤酒在夜晚碰撞出孤独,“青岛苦,我喜欢哈尔滨。”
M把玩着拉环 ,站起身对着星空一扬手,“干杯!”然后失笑,“喝下去还不是一泡尿,穷讲究。”
朋友,一泡尿的交情,简单粗暴庸俗,我喜欢。
手机铃声在口袋里响起来,缠绵的女音,打断空气中的沉默,M转过头,眼睛亮了亮,“什么歌?挺好听。”
“moonlight shadow。”
“呃?什么意思,我英文不好 。”
“……月光下的影子,我刚百度的。”
“讲什么的?”M已经喝完了那罐青岛,铝皮罐子在空中划出弧线,砸出一阵水声,我甚至忘了要责备她一句乱扔垃圾。
“你不会想知道,关于悲伤和死亡,还有那不熄的爱和梦想,说了矫情。”
M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可我分明看见,她的眼睛里有水雾。那只折耳猫从没拉拉链的包里蹿出来,扑进了河里。
“M!你的猫淹死了。”我冲过去,只看见一滩荡开的水纹和碎光,那只猫已经不见踪影。
“你知道我叫M。”M微笑,似乎对这场悲剧毫不关心,我惊诧,无言。
“原来我们真认识。”M叹息一句,她低首,漂亮的脖子在月光下闪着寂寞的荧光,“Past看到水里有月亮,以为是太阳,所以跳下去了。放心吧,它淹不死。”
我手中的青岛在嘴边泛起苦涩,我走到栏杆边,伸手,瓶底向上,将剩下的酒精“咕噜噜”倒进河里,“猫会游泳?这倒是件新鲜事。”
“猫不会游泳,可是水底没有太阳,它终究要上来的。”M背向我走远了几步,风大了起来,吹起她藏青色的棉麻长裙,夹趾的木屐哒哒打在木质地上,突兀地响着。
河堤上的叫卖声少了,三轮车推过的轱辘声,碾过我的恍惚。我再抬头,只看到M模糊的背影,她似乎走得更远了。我不知道M要去往哪里,或许像那只折耳猫奋不顾身去追逐水里的太阳;或许像夜里的孤兽踽踽前行去围剿荆棘的野兔。
我紧赶慢赶几步,想要追上M,我双手卷成喇叭状,高吼:“嗨!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远处那个人,已经融进深不可测的夜色里,她一刻也没有回头,毫不留恋。M冲我摆摆手,声音悠悠随风飘来,“谁知道呢。”一束月光从乌黑的云层掉下里,那条甬长的河岸堤道已不见M。
疲倦的流水向西奔去 ,哗哗的水声无关这个城市的忧伤。路灯熄灭,倒映在河面的月光,从水底送来一夜清冷。
红色漆木的休憩台,没有盯着无声的河水发呆的M,就像她从未在那里一样。我趴在栏杆上,看不到她的脸,只觉得已认识了她很久,很久。
她没有故事,我没有酒。
几个小姑娘叫卖着老冰棍,嘻嘻哈哈笑着闹着。遛狗的走过,小孩子走过,汽车经过,骑行者经过,拾荒者经过,脚步经过,背影经过,影子经过,河水流过,歌声流过,时间流过……伟大的历史这样逝去,有东西腐烂死去,有东西战无不胜。
亲爱的M,再见。
河水里漂来一只铝皮罐子,浮沉复沉浮,似流浪了太久。一道灯光打过来,我赫然看见,那只生锈的罐子上头,端坐着M那只扑向太阳的折耳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