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描写不好。
我试图描绘过他很多次,画过他戴毡帽的样子,描过他的侧脸,用最最勾人的色彩去画他的唇色与眼眸,可我依然画不好他。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戴着一个大大的毡料帽子。帽子与他的头骨搭配的不甚和谐。
我一直注意着他脖子上的蝴蝶结,那个粉色夹着两个飘带,是我喜欢的样子。
他把锈色的自行车停在院里的一角,仔仔细细把车链条,车把子都擦拭干净了,拿着抹布来到我面前。
我这才发现他身上除了那个粉色的蝴蝶结,还有一副足已令我神魂颠倒的脸。
那时候我的身边已经来了两个对我足够殷勤的浑小子。也许是这样,在这么一个阴沉昏暗的秋午,我依然无法挪步。
我默默地看着他,直至他走到我的跟前,粉色的蝴蝶被风卷起,荡漾在我心间,晃了我的心神。他将指腹抹了我的嘴角。
“想什么呢?都流口水了······”
我的脸微微发烫,他向我靠近,用那粉色的唇微微向我吹气。
“难道是因为我?”
我楞楞地站着,看着他唇角勾起的微笑,凌乱的头发,邪恶的鬓角,他的喉结蜿蜒着微山轻微浮动。
风掀开他的头帘。他转身,忽一个回头哂笑,心头,像一群蚂蚁碾过,痒痒的。
这,便是我劫数的开始。
桃花岛因为这些人的来到,日子热闹起来。
修文,敦儒日日拿着各式新奇玩意儿,一天九次的在我眼前晃悠,程英师叔的笑里总是夹着些哀伤。
岛上的雕儿一天比一天活跃,天空不是人一而以最诡异的姿势盘旋俯卧。
母亲开始单独教他习文学武,他的眼神从艳羡到欣喜到不屑。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可他的脸色色彩斑斓,明明是跟我们一起过着日子,可他经历得却好像比我们多。
一切皆由上一代的恩怨。
我们在衣柜里躲猫猫,听着母亲对于他的形容,对他的恐惧与害怕。
他双手环膝,一顿一顿的颤抖抽泣,死死的抿着嘴,不让自己发声。
他缠着我练功,脱去上衣,露出金麦色的肌肤,冲着海浪在滩上呐喊。我呆呆地望着他,他转身向我扔了一把沙土。
我的眼睛很大,扬沙躲不过,只好拿着一把木剑大叫“杨过,我要杀了你!”
他笑着,跑得比兔子都快,每每浪俯冲过来,他却从来都不躲。我的心思并不细腻,可我却常看到他眼里的哀伤,与没心没肺的玩耍形成鲜明对比。
他过得并不快活。
我日日见着他,恍若上帝之眼,自以为洞悉一切,想对他好点。一个面容英俊的孩子,一个自以为娇俏的少女。
直至有一天,母亲说,他将要去终南山学艺。
再次见到他时,我捡到一个女人,女人比我美,素色衣服搭配着白色轻纱,是我这个年纪的女孩所散发不出来的风情。他叫她姑姑,打这个姑姑出现,他的眼里就再也没有了我。
他开始不对着我笑,怕多笑一分让姑姑愠怒,他忧心忡忡地挡在女人的面前,叫嚣着有什么都冲他来。
我推着他曾经宝贝着的锈色自行车,他曾经说过这是他娘留给他的唯一信物。他忧心忡忡地望着,忽然一剑刺来直接挑了车的链条。
杨过不再是杨过,而我也成了桃花岛的大小姐,郭靖郭大侠的嫡女。
我默默注视着他,闻风带来的他额前的汗味儿,几年不见恍若隔世。六月暴雨后的太阳格外的燥热。我的胸口,腋下,额头都是汗。只有那个姑姑,步步清风,屡屡留香。头上的翠玉簪子氤氲着夏日的阳光散发出各式各样的色彩,厚厚的裙裾曳了几尺长,旋环着飘下,周围的景色都淡了下去。
姑姑冷淡的寡言寡欲,不示多言。一只素手轻轻一扫,空地便多了一块。我看着自己沾着异物的斑驳粉裙,着实对她欢喜不起来。
我冷冷地瞪着杨过,这个女人这么矫情,这么刻意,杨过看不出来吗?她周围不能有苍蝇蚊子昆虫,她爱干净地从来只睡在自己的腰带上,她的脸是素净,但是她的唇色娇艳啊,一看就是香奈儿999,杨过啊杨过,你那种断袍献殷勤的样子真丑。
她的腰带价格不菲,银色的绣线印在白绸里,只有隔得近,你才能看到那些字母。l,v
这些绣线入绸三分。身为桃花岛的大小姐,我看着她穿着一身的人民币,竟有些妄自菲薄。
那天我的愠怒更加一分。女人生平只在意两件事,一件是别的女人比我好看,一件是别的女人的男人比我的好看。
而我,第一件事自不必多说,第二件,是,他抢了我的男人!
嗯,我就是这么厚颜无耻。
我也见过他曾经因为我的娇俏可爱而脸红的样子。我娘给他的衣服迥劲的条纹,布缝里都透着清澈。
六月的日落,火烧云烧红了中原人的脸,我的周边热浪诡谲,我问他,要不要跟我回桃花岛,他笑,入到眼里却是惊心动魄的恨意。
我看他伸出一条臂膀,半套着的外服里套着的是我曾经挽过的臂膀,他将那条臂膀环了白衣女子的腰,我死死地盯着,身体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酸痛。
当他们的衣饰触碰在一起的那刻,我听见他以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姑姑,我们走吧!”
“杨过!”
我在襄阳城的城头上吹着沙风,整整一天一夜。修文望着我眼睛血红,敦儒挣扎着要去帮我讨回公道。
公道?人家做错过什么吗?
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我的指甲碎了,眼睛肿如核桃,我趴在床上,那条曾经被一双灵巧的手编出来的粉色剑穗,格外的扎眼。
谁都知道我喜欢他,谁都不敢言,身为桃花岛的大小姐,我的父亲是郭靖,我的母亲是黄蓉,外公黄药师,师祖洪七公。这世上,我几乎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感情。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三天三夜,出门的那天阳光刺眼,我伸手用手指阻挡,看到了皮肤萧白的模样。
我一直想要一款LV,修文知道,敦儒知道,母亲也知道,他们把那些限量版的包包衣服放在我的门口,鸵鸟皮面独特的点状花纹,描绘着我被人重视的习惯了的虚荣心,我拿着包包去了大街上逛了十八遍,为了那个攀比着的虚荣心,走到第十九遍的时候,该死的高跟鞋磨痛了我的脚后跟,我终于架不住回家,并没有见到那个女人。
我想没有人会懂,我鲜血淋淋的脚后跟。
而我更搞不懂,我为什么比不过那个老女人。
是夜,桃花岛的月亮格外的圆,房顶上耷拉着的六条腿,我斜斜地倚在修武的身上,一只胳膊n被捏成最舒服的模样,银色的月光伴着凉意袅袅的袭来,我歪着头望着天空,说:“皎皎明月,迢迢星河……”
修武拍着手,“芙儿,你真有文化,又诗意,又漂亮……”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可惜这话不是从我想要听的人嘴里说出的。
落地斑驳,婆娑树影,这样的世界才是真实。
时间就像穿堂风,无意中带走了青春,也慢慢浓重我曾经觉得会淡的爱情。
古墓里灰黄色的断壁,平帜有序躺着各个空荡荡的石椁棺材,微风吹在黏腻的皮肤上,鸡皮疙瘩的竖起不知名的恐惧,黑暗世界里簌簌落下的细小声音,被我的剑听去,掀开的也许不仅是再见,最怕沉不住气的刀剑相向。
耳鸣,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耳边萦绕着他断臂时痛苦的叫喊,手上一直流淌着被切断动脉的血红液体。
父亲说我该给杨过一个交代,而我,睡梦里那些场景一遍又一遍地浮现在眼前,我只想逃。
母亲是个会护犊子的女人,英雄气节或许在,却远远不会舍得自己的亲骨肉断臂还仇。敦儒,修武死死的抱住父亲梗死冲撞的大腿,我慌乱的择不选路。
你该知道,我这样一个从未受过苦的,要风得风 要雨得雨的大小姐,颠沛流离的恐惧就算上对我最大的惩罚。
其实还不止,还有刻骨的悔恨,更铭心的是,我和他,一辈子没了可能。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该多好。如果我不曾挥过那一刀。我蹲在湖边的滩岸上,用力地洗着手,皮肤灼热的疼,湖面上的脸是萧条的后悔和痛苦的憔悴。
我的衣裙早已斑驳,入夜的时候,母亲来到我所在的城隍庙,用白条给我包扎伤口,我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杨过他,他……”
“失血过多,右手没了……”
“芙儿,这次,你……你真的犯了大错……”
曾经,我被父母当成眼珠子一样疼,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夜里好冷,逼得人瑟瑟发抖,我双手环膝,眼泪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娘,我不想的,我真不想的……”
“我知道,芙儿,你先走,躲一阵吧,襄阳城有你外公的旧仆,你去,我们都已经联系好了……”
城隍庙的大佛袈裟褴褛,那双眼微垂,捶痛了我可怜的真心。
“我……我可以再见杨过一面吗……就一面……”
“想都别想,你走了就一直朝北走,不要回头,没有三五年也别回家,你爹在气头上,义气又重!你要想保住你这条手,就给我老老实实的!”
我坐在破草堆上,从怀里掏出他给我编的剑穗,这大概是他的手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
我没能走,父亲还是找到了我。
他被小龙女扶着摇摇欲坠,顶着一张苍白虚弱的脸摇摇头,望着父亲道“砍手,大可不必,仪式化的东西,我杨过不放在眼里,况且我觉得让郭姑娘一直记着自己所犯的错,一直心怀愧疚更具有惩罚意义……”
他说的对,他的断臂成了我一辈子的阴影。
银色步摇下是青丝流发。程师叔一直夸我头发长得好,我现在发现它是真的好。
我跪在这蒲团之上,将编着的鬓发一簇簇地打散。
我对那师太说:“我不想再经历红尘了,求佛主点化……”
师太支支吾吾的一直闭眼不语,而后过了好久,才喃喃道“佛家非是避难所,施主,错当红尘结。”
“放心,香油钱,我是不会亏了你的……”
“这……”她瞥了我一眼“那个,郭大侠夫妇那里,我怕是不好交代……”
这哪里用得着你来交代,我一把抄起剪刀,一道光线飞过,我的手腕打了个正着。
“芙儿!”是娘。
人年轻时容易沉溺于爱恋不可自拔,以为这以后遇到的经历的都不会比这更好。就譬如我当时,在断了杨过的手臂后,我以为这一辈子我也不会再有喜欢的人了。
粉色蝴蝶结在我的梦里飞,我还记得那个破自行车,豆大的泪珠从我的眼角落下,我挣扎着不想让自己的呜咽出声,牙齿磕在嘴唇上流下一嘴的血。
血泪交融,有人称之为青春,有人言之曰爱情,只有我知道它的腥咸滋味,无聊的让人发疯,挣扎着使人颓唐。
我终是让自己停歇下来,爱情不属于你,你还是好好走你的名媛路线吧。
我的卧室里挂着各式各样的lv,香奈儿,gucci也添了几款。
身为名媛天生就有一种行动力,凹得住天地最美的造型,交际得了江湖最优秀的青年才俊。
你只有忘记了你深爱的人才会腾开心来爱别人。
十六年重逢,重逢的时候我已成了武林众所周知的大龄剩女,外表傲娇的不行,内心苦涩不已。
夜幕低垂,露水湿漉漉的降临。襄儿一直说今夜会有一个大哥哥给她送一份大礼。我的嘴角是不屑的,心里却是酸涩的羡慕。这世上已经很少有什么能惊喜到我的了。四方擂台,“耶律齐胜!”的喝彩声一次次传入我的耳朵。我笑的很大声,一道白光经过,对面出现的却是我不愿再听见的声音。
他许了霜儿三个心愿,各个奇形怪状却在江湖上有名的江湖走儿挑着一个个箱子从天上飞下。
今夜最出风头的不是我的未婚夫耶律齐,是我的妹妹襄儿。杨过的袖摆巨大的浮过我的眸子,落目的半银面具。他不说话,那一身的气势却已胜过千言万语。
他的身影飞过腐草流萤,飞过秋日渐败的柳梢,飞过刀剑横飞过的尘埃,飞过襄儿漫若繁星的双眼,直到飞入我的空气里,氧气稀薄,我看着他隐隐呼吸不了。
那是十六年后的第一次相见。以为忘却的记忆被灼烧成燎燎青春。耳鸣像夏日的蝉鸣。青春啊,爱啊,债啊,败啊。我的经脉被堵塞,血液冷凝,脸上的粉霜皲裂,眼底晶莹着被我强迫回去泪腺的最底。
我闻到了江湖里的挑逗声,轮到我反应时耶律齐已被打趴下。
他用最不屑的眼瞥了我,一只宽剑拦胸救了我未婚夫的命。
小时候,外公跟我说在遥远的白驼山有着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白雪下是无穷无尽的花岗岩和火山灰。俗世众生因为那是西毒的营地总把那里形容的寸草不生。就像我之前一直以为着,我砍了他的手,他最好也不过如此。
我想多了。
时间这事,不仅仅会把人变得衰老,经过多少个近日和远日的交换,我或许是变老了,他依旧是大侠,神雕大侠。
这些年买买买和wifi占据了我不少时间,我惦记着一二线三四线十八线小县城的房价上涨,惦记着新出的爱马仕lv的包包只有几个的限量版,惦记着iphone100的长度会不会撑破我的gucci小包,惦记着我这张日夜沧桑的脸,却忘记了别人所在的进步。人年纪大了,总是自以为是,目中无人。
我在俗世中俗来俗去,冷视着热潮冷讽,不去看层层算计。连笑都是一个表情,既成公式。
那个系着粉色蝴蝶结的男孩在失去一只胳膊之后,提起这世上最重的剑,迎着风沙,翅挥舞了一遍又一遍。在昼夜交替里,我失去的是我美丽的容颜,他却已为江湖挥斩了十万八千,江湖知,世有一人,坐骑神雕,他过去我以为终将失去的东西都在我面前表演。
我是郭靖黄蓉之嫡长女。信仰倒塌的一瞬,杨过是杨过,我,郭芙依旧是郭芙。
他告诉襄儿,他会去情花谷接他别离十六年的夫人。
他不信世人万言,不信天地草木,他坚记着他们十六年再见的誓言。他的眼角被风沙吹过无数道日夜纠葛的鱼尾纹,日复一日,发丝如银。他强睁着不信命的眼在情花谷找了一日复一日,即使我的妹妹跳下冷潭,以死相逼。
曾经我羡慕过的襄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只剩下了心疼。
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假如,假如我也消失了十六年,会有人如此这般挂念着我吗,耶律齐?我大概是不配。
我再见到了那个清冷的人儿,内心深处由衷的艳羡与祝福。
贯通天地的痛苦在见到她那一刻,从脚底拔起,万物的悲哀,人生的求而不得,所有的错误预估,不应该有的祈盼像一盆冷水从我的头顶沉沉浇过。
天地的每个时节的变化,万物每件的变迁,月圆月缺,太阳粒子抑或地心引力。每一秒钟的变化,都够得上我痛上绵延三世。
而,杨过,你的幸福,最终是报复了 我。
世人都道,郭靖黄蓉育有一女,是为嫡长,世心孤傲,仰天为长,视地无物,得江湖之大乘,炼名家之羡恨。
殊不知,你们所羡慕的,缺失的幸福或心智,承受青春里最痛苦的失去,漫漫望不到头的岁月,些许她的夫君也是一样的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