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薄荷
周六清晨,慧子的心情有些雀跃。
慧子拉开鹅黄色窗帘,帘外灰灰暗暗,细雨潺潺。今天便是有暴风雪,也阻挡不了慧子的赴约。
她要去见陶嘉,分别一去十八载,慧子觉得这样的久别重逢有种圣洁的仪式感。
她略施粉黛,化了一个清新的裸妆,此刻的她像南宋的工笔花鸟图勾上了最后的墨线,五官更显精致俏丽,却自然得看不出多了一道工序。她觉得陶嘉欣赏的女性应该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但她还不想素面朝天,这是她的小心机。
慧子和陶嘉是青梅竹马,他们一起度过了短暂快乐的孩童时代。慧子和陶嘉真正相知始于一场英雄救美。陶嘉一拳打在欺负慧子的男孩脸上,男孩登时冒了鼻血。陶嘉被罚面壁思过,慧子揣着苹果悄悄放在了他家窗台。此后,他们开始惺惺相惜。他们在后院的柏树下学布谷鸟叫,夏天在池塘摸鱼,冬天一起逃课赏雪。
陶嘉长慧子五岁,他会很多首唐诗,他教慧子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彼时的慧子还未念小学,陶嘉用浅显的语言给慧子描述诗中的画面。桃花树下美丽的少女今何在,慧子觉得心中有种说不出道不明酸酸涩涩的味道。那时的她还不知道,这种感觉是忧伤,是惋惜,是深深浅浅的怅惘。
慧子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陶嘉爸妈离婚了。陶嘉随了母亲北上,此去再无音讯。
年纪越长,慧子越意识到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慧子一直没有忘了陶嘉。他喜欢过的人,多多少少都有陶嘉的影子。陶嘉是慧子审美和情感的启蒙,慧子年幼的时候并没有明晰的觉察到这一点,但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心理上的倾斜有增无减,最后终于绿树成荫。
她一天甚过一天的想见见他。
直到前天晚上,慧子接到一个陌生来电,挂完电话,慧子浑身每个毛孔都在战栗,在欢呼。陶嘉在《S市晚报》上看到一篇题为《忆童年》的文章,文章写得情真意切,署名为“慧子”。他确信这就是当年那个美丽天真的小女孩,于是辗转通过晚报副主编(亦是他的大学同学)找到了慧子的联系方式。
慧子想起不知在哪儿看过的一句话:有些人是天生注定要在一起的,即使不小心走散了,也总有一天会重逢。电话里,他们都未曾开口问及对方婚否。十八年了,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他结婚了吗?他从事什么职业?他为什么要见自己呢,仅仅因为他们是故交吗?此刻她有一种甜蜜的忧愁。
他们约好在咖啡馆见面。咖啡馆里,陶嘉等候已久。太久未见,陶嘉虽多少回出现在慧子的梦里,但终究已面目模糊,看不真切。如了隔了十八年再相逢,竟有恍然隔世之感。年过三十,陶嘉的脸有了岁月的痕迹,但依然俊朗帅气。慧子隐约辨认得出过去的影子,只是他眼眸里多了一份沉静。
“我在晚报上看到那篇文章,文章里写到后院的布谷鸟,写到逃课赏雪,直觉让我坚信一定是你。真开心啊,慧子,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记得我们一起走过的童年。”陶嘉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彩。
她当然记得。小时候陶嘉说布谷鸟又叫杜鹃,唐诗上有“杜鹃啼血”的说法,布谷鸟的声音是很悲伤的。慧子当时不解,多年后读到“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回想起童年的布谷鸟,“布谷,布谷,布谷”,一声一声,就像在呼唤离人,带些希望,又带些凄惶,慧子才深以为然,陶嘉说的一点儿没错。
“是啊,真开心。我们都还记得彼此,我们还能再见面。”慧子甜甜地笑。
“慧子,去年陈可辛导演的旧片《甜蜜蜜》在内地上映,电影里张曼玉和黎明经历种种波折后在他乡重逢。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我想到了你。我想我们还能再重逢吗,我们怕是这一生都不能再见面了。没想到我们今天竟然就坐在彼此眼前聊天,人生真是奇妙极了。对了,你怎么来S市了呢?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慧子心中微微震动。她知道他没忘记她,却未曾想到在夜色微澜的某一刻,自己会如前尘往事般轻轻萦绕在陶嘉的心头。毕竟,当年分别的时候,他已长成翩翩少年郎,而自己还只是个八岁小丫头。
“我……”,慧子双颊微红,“当年你随伯母北上,我只知道你们去了S市,别的讯息全无。这些年S市对我而言像是有牵挂似的,看天气预报我会顺便看看S市,天晴还是下雨,寒冷或者炎热。我会格外留意关于S市的新闻报道,高考填志愿,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下想到的就是S市,大学毕业后我留校任助教,一待就是这么些年。”
慧子的脸红落在了陶嘉眼里,他有一丝忧伤的心动。他知道自己是受异性喜欢的那类男人,这些年追求他的女生不计其数,有身材热辣的模特,有温婉大方的主播,她们都是极好的,但他也讶异,每当酒醉微醺或者午夜梦回之时,这个小丫头总是会淘气地跑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夸张地说“嘉哥哥,我快冻死了”,而周围忽然白茫茫一片,下起了鹅毛大雪。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的:“慧子,我知道的,其实,我也很挂念你,我……我一直都喜欢你的。”
慧子周身像过电似的,那是一种愉悦的颤栗。她鼻尖一酸,眼泪就要滴下来。他是喜欢自己的啊,多年来自己无处诉说的思念和忧愁,因为陶嘉的一句“喜欢”变得光明而有意义。她决定了,她要坦诚自己对陶嘉的爱,她要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对她有多么重要。
“那时候你不辞而别,我不久就患了一场重感冒。很长时间里,我一直郁郁寡欢。直到初中一年级的一次语文课上,语文老师在讲台上念读柳永的《雨霖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老师念完,抬头的瞬间,目光不偏不倚地和我相接。那是一双满含忧伤的眼眸,我忽然觉得以前见过的,在你那里。我好像喜欢上了语文老师,就因为那一个瞬间,念读宋词的那一个瞬间。
后来,我也喜欢过大学乐队的贝斯手,喜欢过中文系的师兄。再后来,我谈了一场恋爱,是刚工作那年和学校的男同事。他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举手投足间有几分侠气,爱打抱不平。这场恋爱没有持续多久,我就提出了分手。因为我可怕地发现,我喜欢的人,不论是语文老师,还是贝斯手、师兄,或是前男友,都或多或少有你影子。我喜欢的人,一直,一直都是你啊……
此后,我开始封闭自己的内心,除了你,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谁。我再没谈过恋爱,甚至再难去喜欢一个人……
多少年了,我多想念你啊,想念你骄傲地在同学面前说,这是我妹妹,想念你费尽口舌劝我跟你一起逃课看雪,想念你带我去破春的河堤放风筝……可你,你却不辞而别了,连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说到最后,慧子的声音开始颤抖,她低下头微微抽泣。
陶嘉以往听过无数次的告白,但这一次,他听得最认真,最动情。他只当她是小丫头,依赖他、信任他,却不知道她如此早熟,对他用情如此之深,他沉醉在慧子的告白里。
“慧子,我后来打过你们家的电话,也许是你们搬家了,提示拨打的号码是空号。你知道,我也很难受的。”他起身,想过去摸摸她的头,安抚这个为他受了这么多折磨的女人。
她或许不知道,陶嘉这一刻是真心地怜惜自己。
“多少人曾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突然,陶嘉放在桌面上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慧子下意识地瞥过去,屏幕上赫然显示着“老婆”二字。顷刻间,慧子感到极大的羞辱,这铃声是赵照的《当你老了》,慧子听过。
她抬起头,斜眼看着立着的陶嘉慢慢地、慢慢地倒下去,陷进柔软的沙发里,脸上是如梦方醒的神情。
敏感聪慧如慧子,仅过去的半分钟,她至少判断出几点:陶嘉正处于一场疲乏的婚姻关系中。他需要新的刺激。但他还深爱他的妻子。
慧子的判断准确无误。陶嘉对慧子的情话未必是假的,但他对妻子的爱,也是真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太傻了,竟然还不知道他结婚与否,就因为他的一句“喜欢”,将自己和盘托出。这一刻,她要把自己置于何地,她觉得自己难堪之极,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慧子,我……”
陶嘉下一秒就要道下歉来,他若真道了歉,那他的那句“喜欢”就变得一点真心也没有了。
慧子拎起包,冲出了咖啡馆。
她为什么要去见他呢,他是心里面的一块花园,她在回忆里悉心灌溉,养护多年,这是她心驰神往的理想国,是她不愿为外人沾染的秘境。如今幡然醒悟,花园早已不是花园,它已经荒芜萎顿了。
他不过是千千万万平凡人中的一个,不好,但还不至于太坏。
雨越下越大,慧子抖了抖身上的雨。大雨中雾气慢慢从地面蒸腾而起,前路模糊,她看不清。过去种种,在她对陶嘉深情告白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慧子恍惚想起六岁那年,陶嘉念过的那首诗,“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爱情、婚姻、未来会是怎样,她不知道,但好像也无谓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