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小城里的秋天,寒意总是来得那么明显。
我从宾馆里的床上醒来,耳边是哗啦啦的麻将声,听久了后莫名觉得像是潮水,把时间这个概念涣散成一片。
我的头还有些疼。宿醉。
手机上显示下午5点54分,天色早已黯淡了下来。
穿上外套,口袋里现金还在,钥匙还在。手机电量不足,有七个未接来电。
我下楼,隔壁的麻将室半敞着门,哗啦啦的声音似乎昼夜不停,把他们,和我,变成了困在海上没有方向的漂流者。
而我眼下只有一个去处。
“先生,退房么?”前台接过我的房卡,又懒洋洋地缩回到椅子里去。我买了一包烟。拆开后犹豫了一下,拿了三根,剩下的丢进垃圾桶。我想起来我是要戒烟的。
小巷里的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暖黄色的光晕让道路两旁的树木显得有了一点人情味。白日里它们和这个城市一样,目光空洞,落满尘埃,枝叶萎靡,血液枯败。我和很多人一样,仅仅是来到这里,又不知何时要离开这里。
我走上那栋公寓楼,这里的隔音效果不好。我听得到一楼那个母亲训斥孩子的声音,嗓门尖利,楼外轿车的喇叭声丝毫不相让地响成一片。我突然有点烦躁,忍不住点了根烟。
烟草那久违的味道终于让我稍稍精神了一些。我想起昨晚,宿醉之后睡了那么久。是,做了梦,梦里是两年前林华凤来看我的情景。
我去车站接她,帮她拿行李。她还是喜欢穿那件灰色呢子衣,她只穿素色。我走得很快,她跟不上,在后面喊我慢点。我不耐烦地回头,告诉她我是临时请假出来的,主管脸色很不好看。
我打算让她住进宾馆里。等我把行李放进房间,她才喘着气跟过来,问我:“儿子,你就让我住在这儿?”
我说:“妈,我跟你说过的,我现在和另外两个同事一起住,你去那儿不方便。”
“可以想想办法的啊。”她绕过身子想要过来提行李。我拦住她:“妈,你就住这。房间已经开好了。”
“那怎么行,我是来看你的。”
我把房卡递给她:“我下班以后来接你。”
她不接。只是看着我。那个眼神我很熟悉,我上学考砸了的时候见过,我说我要离开他们的时候见过,我在S市折腾不下去最终逃到了这座Z城的时候见过。失望是有惯性的。让人失望也是一样。所以我早就学会了面对这样的目光,再把它拆解得七零八落。
但她突然叹了口气,她一个人絮絮叨叨地:“你爸单位不是组织旅游嘛,我一个人无聊,你二姨又回老家了,我就想来看看你……”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直到现在我都不懂该如何回应她。她给我的,这种属于亲人之间的柔软,像是一件陈旧外套上附着的灰尘,躲不开,抖不掉,却又永远做不到习以为常。
我只是很生硬地打断她:“行了妈,你先好好休息,我要回去上班了。”
我想我还是有愧疚的。但这愧疚就像是一拳打进空气,无处安放。后来,在梦里,林华凤离开了。她眼里被落空的期待扎破了我所有撑起来的强硬冷漠。她提起她的行李,一步一步地走下楼梯,缓慢而又坚决。那个铅灰色的身影像是素描上一个突兀的错误。这段楼梯她走了很久,可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一眼都没有。
我看着楼梯上散开的烟灰,有点恍神。
即便我知道这不过是我的恐惧在睡眠中报复了我,而已。
不过那次之后,她还是会给我时不时地打电话,告诉我我爸又做了哪些不过脑子的蠢事,而她最近又和二姨一起去了哪里。她的生活依旧是曾经的柴米油盐酱醋茶,看不到一丝间隙。但她确实没有再说过要来我这里。那些只能得到犹疑答复的问题,她不问。
我又点了第二只烟。
对我而言,亲人之间的联系,像一根渔线那样,越过千山万水还能准确无误地钩起我。如果现实是泥潭,我想我早就与其同流合污了。所以我在躲。我从不会主动给他们打电话,邀请他们参观我庸碌而又麻木的生活。我轻轻吐了一个烟圈,自嘲般地笑了笑,看吧,果然是麻木了,连抽个烟都要这么小心翼翼的。
我最终还是走上了三楼。拧开门,满室轻盈的灯光像是杯中的水,被打翻后淌了出来。一把略显慵懒的嗓音紧随其后:阿森,是你吗?
我进屋,边换鞋边说,你怎么又不记得锁门。
我都感觉得到她皱了皱眉。她问:“你抽烟了?”
我没理她。径直去倒了一杯水。
“你昨晚没回来吧?”林凌坐在沙发上,翻杂志。
“我辞职了。”我答非所问。
我看向她,她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所以我猜你买醉去了。”
“对。”我有些艰涩地笑了笑。
她的目光又重新落回杂志上:“当初我就说过,你们老板那么没人性,总有一天要逼你辞职。”
我又笑笑。她说得不完全对。
“我给你打了七个电话你都没看到啊?”她的声音追上来,咄咄逼人的味道,但她却是一脸戏谑的表情,“那你得喝的有多投入。”
“你打这七个电话,那你得多无聊。”我说。
她“啪”地一声把书合上:“你明天把行李打包滚出去。”
我走进房间,不当回事。这样的威胁我听过许多次了,她是真的百无聊赖,才会和一个房客开起这样不痛不痒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