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到过年了。
我在北京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插在口袋里,脖子上裹着厚厚的围巾。这北方的都市是如此寒冷。街道上很多店铺都挂上了灯笼,打出了春节优惠的巨幅广告。商场里人头攒动,街道上拥挤不堪。人们结伴出来购物,空气中有一种节日将至的喜庆感。
我到超市里买了青菜,又到熟食店买了牛肉。离开了喧嚣的大街,走进了僻静的胡同。我看到梅花从墙头探出来,从哪里传来凄凉幽怨的二胡声。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开门,里面没有光也没有声响,这房间是这样的冷清孤单。我打开客厅的灯,瞬间一切都明朗起来。客厅里的旧沙发,桌椅,都安静的待在其自己的位置上,散发着衰老的气息。
我炒了青菜,开了瓶啤酒,端回自己的房间,边看电影边吃着晚餐。舒服的晚上,在结束了白天无趣的工作之后,终于可以一个人独处,只有这时候才感觉自己这个人是属于自己的,不是在被未知的什么在提拉牵引着。吃完饭洗了个澡,然后躺着床上舒舒服服的看昨天没看完的川端康成的小说集。在暖融融的蓬松被子里窝着,一页页的书页翻过去。在寒冷的冬夜里,外面冰冷黑暗空寂,而室内温暖如春,亮如白昼。
我在看着书,这时电话响起,是老家打过来的。
我迟疑了片刻,拿起电话。
“过年啥时候回家呀?车票买好了没有呀?” 是我爸。
“公司工作忙呀,大概二十五左右才能放假。”
“哦,得等到那么晚呀,工作为重,晚就晚点吧。”说完后,爸爸就把电话挂了。
室内又一次恢复了安静。但电话却像投入湖心的石子,使我心情陡然阴郁起来。他的声音里已经听出苍老的感觉,毕竟明年就六十岁了。我想起了那遥远的南方农村里的家乡,那些熟悉的人。可我只是想起,仅仅如此而已,没有什么怀念之类的情绪。故乡,不过是无法选择的出生地罢了。
这时候听到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开门的声音,隔壁那对刚大学毕业的小情侣打闹着嘻嘻哈哈的回来了。是年轻人的那种快乐的说话声和笑声。
这座房子是老房子,隔音效果不佳,不一会儿就传来轻轻的呻吟声。我能想象得到那房间里的画面。我想像着那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一丝不挂的洁白的身体。想起前天她穿着睡衣敲我的房门,给我端她包的饺子,那笑吟吟的样子。刚走出校门的年轻人,梦想着在北京追寻到人生的价值,每天不是沉浸在想象里就是沉浸在性爱里。
思绪这样乱,我穿起衣服到外面逛逛。
冬天的街道行人寥寥,让人感觉如此空虚寂寞,仿佛是一无所有的地方。我看着一栋栋灯火明亮的高楼,那灯火给人以虚假的暖意。那每盏灯火里该有着一个幸福的家庭吧。一直以来,我一直渴望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拥有自己的家,拥有一盏这样的灯光为我而点亮。当我忙完一天回家时,我马上就能从许多灯光中认出我的那盏,然后我疲惫的脸上会露出幸福的笑,并且加快脚步想快点回家去。
可事实是,过完年,我就三十岁了,却年华虚度,一无所有。
这时天空中飘起了雪花,雪花无声的落在灰暗的北方的街道,也落在了我的头上,我踏着雪缓缓的独行回去。
到了家乡的车站,车站设在山间,远处是灰暗的山峰,近处是收割过的空落落的黄色的稻田。听得满耳朵的都是家乡的方言。那些大包小包回来的在外打工的人,操着纯正的家乡话高兴的大声聊着天。我心里感觉很复杂,近乡情怯。
爸爸骑着他的旧摩托车到车站前来接我,他见了我,只说了句回来了啊,就接过我的箱子绑在后座上,我也坐稳了,他就发动了车子。车子驶离了市区,沿着和家乡的河流前进。眼前见到的是不高的山峰,山峰之外是无穷的山脉,一直延伸到很远很远。小时候曾经为了知道山外是什么绞尽脑汁,后来在一个夏天,我终于决定自己走着去看,走到天色将暮,都没有走出群山。后来天全黑了,我一个人边哭着边沿着沥青公路往回走,看到前面有车的灯光,我爸骑着车来找我了。我高兴的迎过去,坐在车上回了家。回家后挨了一顿打。当我哭着向我妈求救时,她那一次罕见的无动于衷。
到了家门口,我妈在门口站着。我妈高兴的喊着“儿子,回来了啊。”
我高兴地大叫了一声妈。
午饭已经做好了,妈妈从厨房里端出热气腾腾的饭菜。
爸爸拿出瓶白酒,“菜不错,今天喝点酒。你也喝点吧。”
我喝不惯白酒,可是今天看我爸兴致不错,也就说“喝点吧。”
下午一起到奶奶家去。三个叔叔和两个姑姑家的表亲也都来了。大家在奶奶住的瓦房前嗑瓜子,喝茶聊天。我到奶奶房里给奶奶几百块钱。
奶奶轻轻的问,“谈恋爱了吗?都三十岁了,可不能再拖了”。
我笑着点点头,说尽快。
“奶奶还要再活几年,看看你媳妇,看着你结婚呢”。
我是奶奶最喜欢的孙子,每次去奶奶家,都各种好吃好喝的招待我,有时候我就说今天不回去了,就在这睡吧,老太太就高兴的不得了。这间光线昏暗的屋子,这张红漆的雕花木床,我在这里留下了很多记忆。
兄弟姊妹们晒着太阳,聊着天。年纪最大的表哥问我“小凡,现在在北京做什么呢?” “我在出版社,做图书出版发行”。
“哦”他若有所思的说,“这行肯定很挣钱的。”
这些比我大的哥哥大都现在是老板了。留在老家的开了厂子,去了外地的几个合伙开了装修公司。现在都很富裕,在城市里都买了房,出门也有小车代步。今天晚上屋前就停的满满当当。他们都是高中没毕业就外出打工了的,只有我是考了北京的名牌大学,读了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没能靠写字养活自己,只能靠做出版为生。出版社效益平平,勉强能每个月发工资。可是实在让人看不到前景,可我却得过且过的在这一行过了这些年。现在和他们比起来是相形见绌了。
吃过饭,他们聚起来打牌。每人手里拿着厚厚一沓钞票。他们叫我也玩玩,我笑着说不了。我站着看着他们手里的钱来来回回,有的人从口袋里掏钱,有的人往口袋里装钱。我在旁边看到十二点,哈欠连天,便和他们说了一声,独自走回去睡觉了。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散。
在家闲着没什么事,我经常沿着小河走,大概走半个小时就能走到市区。市区的河边都修了木栈桥,可以走着看河里的枯芦苇和菖蒲,有时能看到成对的野鸭,在水里悠然的游着。水里有站着洗衣的女人们,木棒槌敲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漫无目的的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一丝疑惑的往周遭看,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知道她是谁,经过了多年的岁月的水流的冲洗,关于她的记忆却还鲜活如初。
“叶伊”,我脱口而出她的名字。
“你还记得我呀。”
她是我初中的同学,我还记得去初中的第一天就关注她了,她的马尾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跳的我感觉面红耳赤。巧的是我们放学是走一条路的。每天上学,有时候看到她骑着蓝色的自行车走在前面慢悠悠的,我总会一阵风一样从她旁边驶过,装作没看到她。其实很想回头看一眼,可总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有一天,我骑着自行车慢悠悠的走着。忽然她从后面叫我。
“你好,叶凡。咱们是一个班的。而且我们都姓叶”,她眨的亮晶晶的眼睛一本正经的对我说。
“哦。”
“我们是一条路呀”,她又接着说,“要不以后咱们走一条路吧,早上有时候天黑我害怕”
从我们家到学校有挺远一段路,学校上早读课又早,时常天还没大亮就得出门。我也就答应了。那以后我早上起得就很早,不用我妈三番五次的叫我,我自己听到闹钟响起就起来刷牙洗脸,吃点早餐,就出门了。我在车上坐着,扶着电线杆,她骑着车出门来了。她总是带着笑意,对我说,“走吧”。就骑到我的前面去了。路上她总是说个不停,就像叽叽喳喳的麻雀一般。我一向是寡言少语,听着她说。我听得是很认真的,可她见我不吱声,总是问我“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一天,她忽然心血来潮对我说,“叶凡,咱们比赛骑自行车吧,看谁骑的快吧,好不好?谁输了请吃冰淇淋。”
“行啊。”我说
我们就在马路上飞快的蹬着自行车,我感觉腿肚子酸的不行,可她却不依不饶的,在后面追我。我想着,稍微慢点歇会,到快到终点再加速。她就高兴的从我旁边超过。这时,有阵风吹来,加上她忙着骑车没注意她的裙子,忽然裙子被吹起来了,我看到了她光滑白净的大腿和里面穿的淡蓝色的三角裤。好在是快到家的小路,路上没人。我看得有些呆了,她反应过来,急忙用手捂住绽放的裙摆,生气的骂我不要脸,盯着看。
我辩解,“只是偶然看到的,并不是盯着看的”。可她却还是不罢休,最后我只能带着她去店里买了冰淇淋和零食赔礼道歉。
我们坐在河边吃完了,她拿手一抹嘴,“好了,不生气了。可你不能说出去啊。”
那天晚上,我想着那场景,久久没能入睡。
我们平常经常一起上下学,班上的同学里传起了风言风语,造谣说我们在谈恋爱。下课上厕所的时候,经常有几个人笑着说,叶凡,你老婆呢?
那天放学后,我骑着自行车一个人走了,没等她。可在路上她还是气喘吁吁的赶上来了。
“你怎么不等我呢”她小脸红扑扑的说
“那个,咱们以后别一起走了吧,容易被别人误会”
“有什么好怕的,你有何必在意别人的眼光。” “要是你真那么在意那也没办法了,咱们就分开走吧”她说完,就骑着车潇潇洒洒的走了。
第二天,我纠结了好久要不要去她家门前等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在她家门前停下了,想了想觉得不该这样,便又骑走了,过了一会,还是骑回来了。
她终于出来了,满面春风地说,走吧。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我在楼上看着你呢,她笑嘻嘻的说”
我只能摇头,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无可奈何。那时她的身体开始发育,前面开始隆起,头发也养长了,有时候披在肩上,随风飞扬。可是也得忍受被别的男同学不怀好意的问你老婆呢,还有更猥琐的问你们有没有干那事。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流过,我们过得逍遥快活,感觉日子轻快的像风。
有时候放学我会到她家写作业,在她家的大厅的方桌上,她妈妈拿牛奶水果给我。她的刚会走路的小弟弟老想找姐姐,被她妈妈抱着出去玩去了。等到作业写完,有时我们一起看会电视我再回家。
有时候周末我们一起去市区电影院看电影,我常常没零花钱,她零花钱多点,她有时候请我看电影。看完电影,在大街上逛几圈,看到很多漂亮的衣服,她说以后挣钱了一定要都买下来。再逛逛书店,我看漫画,她看些杂志然后回家。
这样的日子以为不会有终结的时候,我们说好要一起考本市最好的高中。可有天早上她没有出现,晚上放学回家经过她家门前时看到她家门前聚集了一大批人,在大声争吵,传出凄惨的哭声。
回家后听我妈说他爸爸开大货车把一个孕妇给压死了。我想,那门口聚集的人应该是孕妇的家人,为死去的孕妇和孩子讨一个公道。
祸不单行,她妈妈本来身体就不好,遭此变故就病倒了。所以那段时间她便没来学校。
没她的路途感觉很寂寞,我浑浑噩噩的过着每一天,时间无意义的流逝着。每次看到她家的大门都是紧闭的,我多希望从里面她骑着自行车出来,笑着说我们走吧。
终于有一天我看到门是开的,里面有人活动的迹象。我迟疑了一下,可还是走了进去。我看到她在客厅里一个人坐着。她看到我,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们到河边去逛了一会,都沉默不开口,她叹息了一声说“我们家要搬家了,这里是待不下去了。家里的房子准备卖掉,来赔钱给人家。到河北去找我办工厂的舅舅,准备投奔他了。”
“这样啊,那你到了那边要保重啊。”我只是说了这一句
“那你也要保重啊。不知道到了那里会不会交到你这么好的朋友。”
当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河面上如同撒了碎金般金光闪闪,天空也是流光溢彩。忽然我体会到一种异样的感觉,后来经历多了,才知道那是人生的无力感。
那以后便是各自度过自己的青春岁月。我在成长的路上艰难前行,有时候感觉孤单煎熬时,会想起她,如果她在的话,我的生活是不是会多了。
再和她相见,没想到是隔了这样长的岁月之后,长的好像半生。她果然长得风姿绰约,是那种到人群里马上能吸引你眼睛的美人。可当时眼睛里的灵气流动,如今已难寻踪迹。她不再是当时那个精灵般的女孩,变成了成熟美丽的妇人了。这是很自然的规律,如同河流会向前奔腾,树木向上生长。可我还是觉得一种深深的悲哀,我记忆里的那个潇洒轻盈的女孩。
过年前我们一家人一起到市区去买东西。在装饰的金碧辉煌的商场里,我说给爸妈买件过年衣服。我妈连忙说不用,有衣服穿,这里的衣服这么贵。爸爸沉默着不说话。可我还是拉着他们,给他们一人买了件羽绒服。买完衣服后,我们一家人一起吃了顿火锅。
过年前两天,爸爸总觉得肚子不舒服,开始以为是小毛病,可过了几天症状总没有减轻,而且还便血。我们一家人到市区医院看病。医院里人很多,前面排着长长的队。我们上午到的,一直等到中午,爸爸脸色发白的捂着肚子坐在那,疼的微微颤抖。
忽然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叫我的名字。我愣了一下,他摘下了口罩,我看到一张熟识的脸,可却无法为其寻到相应的名字。那是我的高中同学,自从高中毕业之后我就没见过,在上学时也并不熟稔。
“我是赵林,不记得我了吗,老同学”他笑着说
“好久不见,一时没想起来。”
“你在这是?”
“带我爸来看病。这是我爸我妈。”
“这样啊,那你带着叔叔,来我的会诊室吧。省的排队了。”
我爸去做检查了,他偷偷对我说,看症状可能是肠癌。现在还不确定是什么时期。我听了感觉很震惊。我对他连声说感谢,没有他帮忙,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
于是我爸住院治疗了,好在肿瘤还处在早期。于是我就天天在医院陪床,打开水,取药,扶着上厕所。他一向话很少,现在更是少的以至于无了。我就在旁边坐着,闻着酒精的气味,听着同室的老人的呻吟。
一个人,也想了很多,想过去的这些年的事,想未来该何去何从。我已经三十岁了,可代表着个人财富的车和房子都没有,每个月的收入也一般般,想在北京立足是那样遥不可及。连个对象也没找到。未成家,未立业。可父母已经老去,他们心里很着急,只是顾虑我的感受嘴上没说。
除夕夜,城市的夜空绽放了灿烂的烟火,我说:“爸,看放烟火”
他看着漫天的烟火,笑着说:“是过年了啊。”
手术进行的还算顺利,我的同学搬了不少忙,因为他的关系,也节省了不少医药费。我给他买了烟酒,他说同学之间不需要这样,没收下。
恢复得挺顺利的,就回家休养了。
中午吃完饭,我妈说话躲躲闪闪的,欲言又止。我说妈呀,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呗
我妈说“你二婶娘家那边的一个远亲,一个姑娘,今年27了,也是大学生,现在也在北京上班。你看,要不要见个面?”
以前我的亲戚很多次的要给我介绍对象,我都拒绝了,有时候我也不管他们是不是长辈,弄得他们很尴尬。所以大家都不怎么给我介绍对象了。
本来在世界上轨迹不同可能永远不会相遇的两个人因为别人的介绍这个外部力量得以相见。我讨厌这种感觉。我总想着能够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两个人相遇,这种相遇是带着偶然的意味的,没有人力的因素。
“好吧,见见看吧。”
我约了相亲对象在餐厅里见面。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我穿着休闲的蓝色西装,下身穿着黑色西裤,本来总是蓬松的头发也用发胶弄得服服帖帖的。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会,我无聊的玩着手机,却对看了什么毫无印象,又用前置摄像头看了下自己的样子,觉得还挺不错。我无聊的往外面张望,看到一个穿着棕黄色大衣的女生走到餐厅门口,长得很清秀,在进门前,她站住了有十秒钟之久,抿着嘴,皱着眉,可她终于还是走进来了。我已经见过相片,知道就是她。我站起来冲她挥手,她笑眯眯的走过来了。
“等了一会了吧,不好意思,晚了一点。”
“我也才到几分钟。”我说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她翻着菜单,我偷偷的看着她。
我介绍了自己的简单情况,她也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她说她在北京的一家不大的公司做财务。我们聊得很愉快,从北京的房价聊到川端康成的小说,再聊到斯皮尔伯格的电影,聊到去过的觉得最宜居的城市。觉得很少遇到这么能聊得来的人了。和她聊天时,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当你说话时,她认真的倾听着,当她说时,她柔声软语的说着,说道激动处,她开心的笑着,露出小巧的牙齿
当我回家时,我妈着急的问我那姑娘怎么样
“挺好的呀”我笑着说
我妈就高兴的说那就好,那就好,那你们多联系。
爸爸的身体已经好转了不少,能下床走动了。我也该回到北京去了,回归每天繁忙的工作中去了。家中的生活过习惯了,让人觉得上班生活竟是那样遥远而不真实。
我和新认识的苏妍一起去往北京,以前的的旅途我都是一个人,像这样有人结伴的感觉还是不大习惯。我望着车窗外的田野和农舍闪过,握住了坐在我身边的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