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立在原地不动,过了许久,才见侯景抓耳挠腮,颇为尴尬地说道:“家事叨扰,就不烦留王卿了,不若择日去华林园同狩。”王伟脸色一沉,语气也凝重起来:“大王将来可是要承天制命之人,万宗之主,本支世民,云胡家事?一切内务俱是天下大事。”王伟说完,心知不可强留,便惆怅而去,一边走着一边算计应对妖女之策。
宴会消散,众宾离席,千重灯灭,只剩侯景面色阴沉地坐在大殿,静静呆望聆听着屋外的风吹草动,这府里旧居的一草一木皆是他的同类,那芳草摩挲,是他跳动的脉络,风声急厉,是他无言的呐喊。一恍惚间门被推开了,纠缠千头万绪一下便都消失了般,脑海里是空虚的、寂静的。两老奴拥着一个清丽的身形在月光灿然生辉,他看见那柳姿迎风摇曳飘忽不定,听到那莲步款款踏莎而来悄无声息,一半是真真切切一半是如梦似幻,一直到看到她脸上的风尘添了几分,心事似又重了千钧,他才确信了,这确是溧阳公主,是寄居在外,蒙尘受难的溧阳公主,也是弃他而去、杳无音讯的溧阳公主 。
“罪人溧阳见过夫婿。”溧阳公主向侯景行了个附手礼。
“夫婿?”侯景冷笑道,“我算个什么夫婿?你还当我是夫婿,你可知妻妾背夫出逃该如何裁决?”
“溧阳知道,背夫出逃徙三年。”
侯景突然狞笑起来:“哈哈哈....我不知什么刑名条律,我杀人原本也不靠这些名目!”
溧阳叹道:“妾身知道,汉王好杀戮,天下人所共知。夫婿杀人向来是由着自己性子,谁惹你不痛快了,你是不由分说的。”
“你以为我便不敢杀你了??你仗着你父皇是而今天子,便任性妄为,你可知你父皇的位子坐不了多久了,小命也保不了多久了。”
“溧阳有罪,所有惩责,恳请溧阳一人承受。”溧阳公主脸上此时多了两行清泪,身子拜服下去。
侯景心里一阵绞痛,这疼痛在以前或会转为怜惜,但此时他只感到所有的理智都尽力把他往日所受的屈辱拉扯起来,告诫他不能心软不能心软!他近乎咆哮道:“不错,你就是这建康的罪人,天下的罪人!你走的这两个月,我把这城内所有与你有关的人都杀了!你的故旧,你的亲朋,先断掉手足,再割舌劓鼻。
只留下你的父皇被孤身囚禁,我把他的近臣全杀了,整座皇宫都是他的陵寝!你可知孤独隔绝的滋味,你是如何伤害对你满怀眷恋的人,就如何让你爱的人再尝此苦果。你不是崇佛吗,这岂非是你们佛家所说的报应!?”
“溧阳自知罪孽深重,今番来此,便是愿为众生赎罪,恳请夫君放过无辜。”
“原来你回建康,不过是求情。”侯景的心上再受一击,之前升起的一点希望全都破灭了,他以为她悔的是离他而去,不想她恨的是牵连无辜,他以为她来是因回心转意,不想她只字不提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侣竟丝毫不念旧情,纵使自己对世人麻木不仁,对她又何尝舍却片刻温柔?这女人满口的博爱众生,悲天悯人,却为何独独对自己的夫君如此残忍?
侯景猛地从腰间抽出宝剑,寒芒只指溧阳公主,注视着她,恍恍惚惚地笑着,只是愈到后来这笑声愈发悲凉了,双手颤抖最后竟连剑柄也抓不住,宿铁宝剑丁零落地,似冰开石裂,无可挽回:“妙仪,你我夫妻一场,这场孽缘,就由你自行裁决。
此剑劚玉如泥,顺着你的咽喉,轻轻划去,你我此生的恩怨算是结了。愿你下辈子生在寻常人家,远离金玉万钟,远离倾世容颜,无忧无虑,无灾无怖。”
溧阳公主默默向前,拾起宝剑,捧于手心:“愿郎君下辈子生在安康和乐之家,远离刀枪剑戟,远离明伤暗害,不痴不恨,不怨不悔。溧阳空具皮相,实是已死之人,本该早早了断以慰天下,然腹内尚有胎儿,未及成人,溧阳不忍害生,唯请郎君宥后数月,待婴孩产下,溧阳再于夫君生死永诀。”
侯景听了暗吃一惊,眼光移至溧阳公主的腹部,果然见有微微凸起,推算时日,应是溧阳随军途中怀上的,侯景蓦地想到溧阳公主近来受的苦楚,安慰的话方欲开口又被收回,转而以一种更为冷峻残酷的语调说道:“你既不愿自决,难道经由他人下手,这孩子便能活命吗?”
溧阳公主泪眼盈盈:“溧阳以为郎君不忍见自己的骨肉丧命。”
“不忍?!当年高澄以我宠妻爱子为挟,要我归顺于他,但我岂能听令于黄毛小儿,他将吾妻投入汤镬,将吾儿...阉为寺人。吾…至今无悔,大丈夫岂能耽溺于家室之乐?”
“大王说自己无悔,可为何方才追忆往事之时,却是断续难言?”
侯景怆然:“妙仪,普天之下,再没人比你更了解我。”
“溧阳陪侍郎君两年有余,夫君的一言一行,溧阳都看在眼里。”
“这城中有许多人想取你性命,你就好好呆在王府,静心养胎,其余事务,不要过问。”侯景的声音渐渐变得柔和。
“城中百姓对我恨之入骨,溧阳知道哪些人想杀我,溧阳也知汉王想杀谁。”
“哼,你不过是让我放过你那可怜父皇罢了,可惜他就要被我废黜了。”
“溧阳知道夫君的志向,皇位于夫君而言,是心心向往的觊慕,对他来说却是难以承受的重负,感谢夫君令陛下得以解脱。”
侯景冷笑:“解脱?怕唯有一死,才是真的解脱。”
“溧阳相信父皇会参破苦谛,至于死生修短,交付天命,不在人为。”
“哪里有什么天命,晋宋以来,哪一个末代皇帝不是死于非命?”
溧阳公主直视着侯景:“夫君以前答应过我,当效法尧舜禅代,不学司马逆取。”
侯景一时语塞,背过身去,不再让溧阳公主的目光对着自己,听到溧阳公主谈及前情往事,皆因此番两人徒然的相见,心海又泛起一阵波澜,是止不住的惊涛骇浪,他恨这铺天盖地袭来的洪流,似乎有着把他的雄心壮志都给浇熄的势头。她来时他的眼里除了溧阳公主空无一物,他走时却不愿再看溧阳公主一眼,怕那双眼睛把自己冰封的坚心消融了,只是招呼侍婢:“夜色已晚,你们送此人回房。”交待完后,独自一人返回月夜深处的寝宫。溧阳公主看着逐渐远去的侯景,心知不可强求,几个月的余生或就要在囚禁中度过,一人则生,一人则死,天道竟是如此。
侍婢扶着溧阳公主的手走出了厅门,她惊异的是王府的陈设摆列,和她离开之时并无二致,以至于在漆黑的夜,都无需侍婢的指引,很快便找到了居室。
溧阳公主的寝室是从前侯景替她安排布置的,此刻重回故居,看到屋内布置竟还是一如从前,正对着的是一扇屏风,画的是地狱变的图像,侯景曾几番询问溧阳公主一个女儿家为何在屋内安置这样恐怖的物件,溧阳公主都说是此画能感慈悲之心,现在想来,当时实是不懂正法,屏风之后是一个低矮的小塌,左右便是铜镜、妆箧一类的寻常家具。只是原以为久无人住,缺少打理会显得脏乱不堪,可不但铜镜光亮如新,就连书架上的佛经,也是整齐摆放,未蒙受尘埃侵蚀。溧阳公主见景生情,叹了一声:“汉王也是有心人。”
“汉王每日都在记挂着您。”其中蹿出一名侍俾小声嘀咕道,这侍婢名叫绿竹,和这闺阁内的一切家具一样,也是旧时的回忆,一点没变样,乃是溧阳公主旧时亲自收留的贫家女,府内诸多侍女中,数绿竹与溧阳公主感情最为深厚,也因着溧阳公主喜欢,侯景对她也是有及乌之爱,甚少责骂侮辱于她。
溧阳公主像是听见,又像是自言自语:“凡此种种贪爱,悉生于我执,于六根色受,起颠倒妄想,汉王非爱我,爱其中乐受。恩爱无常,合会有期,你见我于他而今割舍难断,却不知有朝一日终会有别离因缘,缘过往种种爱,得从此种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