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带

福利院的空气永远是那股味儿:劣质84消毒液混着尿骚和隔夜饭菜的馊气,沉甸甸地压在舌根上。那年我七岁,刚被扔进来不久,左臂袖管在肩膀那里潦草地打了个结,空荡荡地甩着。大孩子总爱推搡我,看我像只被拔掉半边翅膀的鸟一样笨拙地打转。


就在那个堆满破旧轮胎的后院角落,我第一次看见周梅。她倚着一堵剥落墙皮的灰墙坐着,一条裤管卷到了大腿根,露出下面光秃秃的截肢处,像截被粗暴折断的木头桩子。夕阳的光惨淡地泼在她脸上,映得她唇色发白。她手里攥着半块不知哪里摸来的硬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眼睛盯着地上爬过的蚂蚁,眼神空得像口枯井。


我站着没动,盯着她那截空了的腿看。她感觉到了,抬起眼皮,没什么情绪地扫过我同样空荡荡的左肩。“看什么看?”她声音哑哑的,带着点被馒头噎住的闷,“你也没好到哪儿去。”这话没恶意,反而有种奇怪的亲近。我拖着脚步挪过去,挨着她坐下。水泥地冰凉,硌着我的屁股。我俩谁都没再说话,就听着远处大孩子喧闹的叫声,还有风吹过破窗户纸的噗噗响。


日子在福利院,像泡在脏水里发霉的布,缓慢地朽烂。我和周梅,像两件被随手丢弃的残次品,渐渐凑到了一块儿。她缺右腿,我少左臂,管理员老孙叼着烟屁股,常斜着眼打量我俩,嗤笑一声:“哟呵,一对儿残废,倒挺配套,拆开卖的零件让你们凑齐了?”他那口黄牙和烟雾一起喷出来,熏得人眼睛发涩。


周梅从不理会这些。她行动靠一条木头拐杖和一条好腿,蹦跳得异常灵活,像只倔强的麻雀。我空着半边身子,平衡总找不好,走急了就像个歪斜的陀螺。她看不过眼,把拐杖往胳肢窝下一夹,腾出唯一的手来拽我。“站稳了!”她命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用那只好腿牢牢钉在地上,身体微微倾斜,给我一个可靠的支点。我下意识地用仅存的右手抓住她肩膀,像抓住一根救命的浮木。她瘦削的肩膀骨头硌着我的手心,温热的体温却透过薄薄的旧衣服渗过来。


“瞧你那熊样,”她喘了口气,额角有细汗,“一条胳膊就站不住了?重心,懂不懂?得压在这条好腿上!”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左腿,砰砰作响。


轮到我“教”她。其实我没什么可教。她总穿着福利院统一发的那种黑色布鞋,鞋带永远散着,拖在地上,沾满灰尘。走路时,那两根脏兮兮的绳子就随着她蹦跳的节奏甩动,像两条垂死的尾巴。有次她被自己散开的鞋带绊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气得她把那只黑布鞋狠狠甩出去老远。


“妈的!”她骂了一句,撑着拐杖,单腿跳着去捡鞋,脸上涨得通红。


我默默走过去,把鞋捡起来递给她。她看着我,又看看我那只空袖管,眼神复杂。


“系鞋带,”她忽然说,声音低了些,“你会吗?用一只手?”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以前两只手时系得也不利索,何况现在?


“学!”她把鞋塞到我那只右手里,自己扶着墙站稳,“看我的。”


她开始示范。用那只好手,手指异常灵巧地翻转、缠绕、穿插。可每次到了最后拉紧那一步,没有另一只手的固定,刚成型的结立刻又松散开,功亏一篑。她试了好几次,鼻尖沁出汗珠,结依然像滩烂泥,堆在鞋面上。


“操!”她低吼一声,泄气地放弃了,把鞋胡乱套回脚上,任由鞋带依旧散乱。她抬头看我,眼睛里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又有点认命的沮丧。“看见没?一只手,系个死疙瘩都费劲!活该拖着走!”


那不服输的光亮刺了我一下。我蹲下身,把那只脏兮兮的鞋又脱下来,放在地上,用我的右手笨拙地模仿她刚才的动作。手指僵硬得不像自己的,几次勾错了方向,鞋带扭成一团乱麻。额头上的汗滴下来,砸在鞋面上。周梅扶着墙,单腿站着,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没催促,也没再骂。


不知过了多久,在手指快要抽筋的时候,一个歪歪扭扭、丑陋无比、但异常牢固的死疙瘩,终于出现在鞋舌上。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头。


周梅看着那个疙瘩,看了很久。夕阳的金光落在她脸上,她忽然笑了。不是那种讥讽的、无所谓的笑,而是像冰裂开一道缝,透出底下暖融融的东西来。她伸出手,用她唯一的那只手,用力地、重重地拍在我唯一的那边肩膀上。


“成了!”她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赵勇,你看,成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映着晚霞,也映着我狼狈的脸。“以后,我的鞋带,归你管了!”她顿了顿,笑容更深,带着点狡黠和一种洞穿世事的了然,“你的站不稳,归我管。咱俩凑一块儿,嘿,”她用拐杖咚咚地敲了两下地面,像是敲响一面鼓,“一个不缺胳膊不少腿儿,齐活儿!”


风卷着福利院院子里的沙尘打着旋儿,呛得人喉咙发痒。我蹲在地上,手里还捏着那只系好疙瘩的黑布鞋,肩膀被她拍过的地方,残留着清晰的触感,微微发烫。那句“齐活儿”像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里一哆嗦,随即又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流,笨拙地冲撞着冰冷的胸腔。


打那以后,我和周梅真成了拆不开的“一对儿零件”。她那条好腿成了我的第三条腿,她蹦跳着向前,我就抓着她的肩膀,努力跟上她的节奏,踉跄但不再轻易摔倒。系鞋带成了我每日的功课。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双红色的塑料凉鞋,鞋带也是鲜亮的红,洗得发白。她宝贝得不行,只在天气特别好的时候才肯穿。每次她穿上,必定坐在那条吱呀作响的长条木凳上,把那只穿着红凉鞋的好脚伸到我面前,像个颐指气使的女王。


“赵勇,干活!”她扬着下巴,眼睛却带着笑。


我就蹲下去,用我的右手,对付那两根滑溜溜的红塑料带子。起初还是笨拙,系得歪歪扭扭,疙瘩大得硌脚。她也不嫌弃,穿着它一蹦一跳,红色的鞋带像两簇跳跃的小火苗。渐渐的,我的手指像是被那两根红带子驯服了,动作越来越熟练。我能用右手小指和无名指夹住一端,拇指和食指灵巧地翻绕、穿插,最后猛地一抽,一个漂亮又结实的蝴蝶结就诞生在鞋面上。周梅会得意地晃晃脚,红色的凉鞋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怎么样?”她问我,眼睛弯成月牙。


“嗯,”我闷闷地应一声,心里却像那红色的鞋带一样,被什么东西悄然点亮了。我们这凑合出来的“完整”,像野草一样在福利院贫瘠的土壤里疯长,竟也开出了几朵小小的、不为人知的花。


后来,我们离开了那个充满消毒水味的地方,像两粒微尘被风吹进城市巨大的齿轮缝隙里。周梅在一家糊纸盒的小作坊找到活计,坐在矮凳上,动作麻利得惊人。我则跟着一个瘸腿的老师傅学修自行车,油污渗进指甲缝,洗也洗不掉。我们在城郊租了间小小的、终年不见阳光的平房。房租便宜,因为旁边就是轰隆作响的纺织厂,空气里永远飘着细小的棉絮,沾在头发上、衣服上,也钻进鼻孔里。


生活像一条绷紧的旧皮带,勒得人喘不过气,却也结实地把我们捆在一起。每天天不亮,周梅就窸窸窣窣地起床,用那只唯一的手摸索着生炉子,呛人的煤烟味弥漫开来。她单腿站着,身体靠着斑驳的墙借力,往那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铝锅里舀水、下面条。我负责力气活,挑水、搬煤块,用我那半边身体所能调动的全部力量。


日子清苦,却也有滋有味。晚上,我们挤在唯一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纺织厂夜班机器的轰鸣,像听着某种永不停歇的背景音。周梅的呼吸有时会变得急促,夹杂着几声短促的、被压抑的咳嗽。黑暗中,我伸出手,摸索着找到她那只完好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心有些潮热,指尖却冰凉。


“吵着你了?”她哑着嗓子问。


“没。”我往她身边又挤了挤,用身体圈住她单薄的身躯。她身上总有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味,混着纺织厂的棉絮气息。那咳嗽声,起初像偶然闯入的飞虫,嗡嗡几下就飞走了。后来渐渐成了常客,夜深人静时,固执地在狭小的房间里回荡,声音越来越深,带着一种空洞的、刮擦胸腔的回响。每次咳完,她会急促地喘上好一阵,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


钱,像指缝里的沙子,无论怎么攥紧,还是飞快地流走了。周梅糊纸盒挣的那点钱,很快就被药罐子吞噬了。小诊所那个戴着厚眼镜片的老大夫,皱着眉,对着光看她的X光片,又看看她蜡黄的脸,最后只是摇头,开了些更贵的止咳药水。


她不肯歇。咳嗽声成了她糊纸盒的伴奏。作坊里弥漫着劣质浆糊的酸味和棉絮,她的咳嗽在里面显得格外刺耳。老板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有一天,她咳得太厉害,一个没稳住,打翻了手边刚调好的一大盆浆糊,黏糊糊的白色液体泼了她一身,也溅了旁边人一身。老板铁青着脸,把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塞到她手里:“梅子,回家歇着吧,你这样……大家都没法干活了。”


那天傍晚,我提前收了修车摊,推开家门。夕阳的余晖勉强挤进狭小的窗户,在潮湿的水泥地上投下一块模糊的光斑。周梅就坐在那片光斑边缘的阴影里,背对着门。她没开灯,也没生火,屋子里冷得像地窖。她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我走近了,才看见她脚边放着那双红色的塑料凉鞋,鞋面蒙着一层灰。而她手里紧紧攥着的,是那两根曾经鲜亮的红鞋带。


鞋带脏了,皱巴巴的。更刺眼的是,上面浸染着几块深褐色的污渍,像干涸的血迹,又像锈斑。空气里除了熟悉的霉味和药味,还隐隐浮动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甜。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坠了块冰。“梅子?”我声音发紧。


她没回头,只是把攥着鞋带的手往身后缩了缩,肩膀耸动得更厉害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她喉咙深处挤出来,比之前任何一次咳嗽都更让人心慌。


“没事……”她终于开口,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鼻音,“……呛着了。”


那深褐色的污渍无声地反驳着她。我蹲下身,想去看她的脸。她却猛地别过头,用那只唯一的手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


“真没事!”她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强硬,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动作太急,她身体晃了一下,那条好腿支撑不稳,整个人向旁边歪倒。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扶她。就在我抓住她手臂的瞬间,她再也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身体在我臂弯里痉挛般抖动着。她用力捂住嘴,指缝间却渗出暗红色的液体,一滴,两滴,沉重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迅速洇开成几朵狰狞的小花。


那颜色,和鞋带上的一模一样。


纺织厂巨大的轰鸣声第一次失去了它日常的背景音地位,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令人烦躁的噪音,钻进我的骨头缝里。周梅彻底倒下了。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成了她的全部世界。她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地凸出来,眼窝深陷下去,皮肤蒙着一层灰败的黄色。咳嗽声越来越稀疏,也越来越深,每一次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从喉咙里掏出来,最后只剩下无力的、带着哨音的喘息。她那条空荡荡的右裤管,软塌塌地搭在旧棉絮上,假肢早已被丢在墙角,落满了灰尘。


诊所的老大夫介绍我们去了城里的大医院。白得刺眼的墙壁,浓重的消毒水气味盖过了纺织厂的棉絮味,却盖不住死亡冰冷的气息。穿着白大褂的人拿着片子,指着上面那些狰狞的、盘踞在肺叶上的阴影,吐出几个冰冷的字:“晚期。准备后事吧。”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空荡荡的左肩,痛得我半边身体都麻木了。


钱?哪里还有钱。糊纸盒的钱,修自行车的钱,连同我们那间小破屋里所有能换钱的东西,早已填进了医院这个无底洞。最后,我只能把她接回那间冰冷的平房。死亡,像个沉默而耐心的债主,已经坐在了我们唯一的破木桌旁。


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窗外纺织厂机器的轰鸣似乎也疲倦了,变得有气无力。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块沉甸甸地压着屋顶。周梅的呼吸变得异常微弱,像游丝一样,时断时续。她闭着眼,眼皮薄得能看见底下青色的血管。偶尔,她的嘴唇会极其轻微地翕动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坐在床沿,用我仅存的右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像一块在冷水里浸了很久的石头。我的目光落在墙角那双蒙尘的红塑料凉鞋上,心里某个地方突然被狠狠揪了一下。


“梅子……”我凑近她耳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鞋?那双红的……穿上?”


她紧闭的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随即,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那双曾经亮得像星星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蒙着一层灰翳,却死死地、聚焦在我脸上。她的嘴唇又翕动了几下,这一次,我听到了极其微弱的气流声,像风吹过破败的窗棂:


“……带……系……”


那两个字耗尽了她的力气。眼皮沉重地阖上,胸口只剩下微不可察的起伏。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差点带翻凳子。踉跄着扑到墙角,一把抓起那双红塑料凉鞋。塑料鞋底冰冷坚硬。我冲到床边,掀开那床散发着霉味和药味的薄被,露出她那只套着破旧袜子的左脚。袜子脚趾处已经磨破了一个洞。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那只鞋。我深吸一口气,用牙齿狠狠咬住鞋子的后帮,腾出右手,抓住她冰凉的脚踝。她的脚踝细得可怜,皮肤松弛地裹着骨头。我用力把那只脚塞进凉鞋里,粗糙的塑料边缘刮擦着她脚踝的皮肤。


然后,是那两根同样蒙尘、浸染过血渍的红塑料鞋带。


我跪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俯下身,脸几乎贴到她的脚面。我把那两根脏兮兮的红带子胡乱地塞进鞋面的穿孔里。左手袖管空荡荡地垂着,碍事又无用。右手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僵硬得不听使唤。滑溜溜的塑料带子一次次从我指间滑脱,像两条狡猾的泥鳅。


汗水混合着不知名的液体,模糊了我的视线。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东西,噎得我无法呼吸。我猛地低下头,用牙齿死死咬住其中一根鞋带的一端!粗糙的塑料摩擦着牙龈,一股劣质的塑料味和灰尘味冲进口腔。我咬得那样狠,下颌骨都绷得发酸。右手哆嗦着,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另一根带子,试图绕过、穿过、打结。汗水顺着鼻尖滴下来,砸在暗红色的塑料带上。


视野里一片血红。她的脚,那双鞋,那该死的带子,都模糊地晃动、旋转。我凭着肌肉里残存的记忆,用牙齿死死固定住一端,右手的手指扭曲着、痉挛着,笨拙地缠绕、拉扯。一个巨大、丑陋、歪斜的死疙瘩,终于,勒在了她脚背上方。


就在我牙齿松开带子,几乎虚脱的那一刻,身后传来管理员老孙那熟悉的、带着浓重烟味的沙哑嗓音。他不知何时进了屋,大概是被邻居喊来帮忙的。


“喂,赵勇!”他站在门口那片灰蒙蒙的光线里,皱着眉,语气里带着一种看惯了生死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轻着点!使那么大劲干啥?”他努了努嘴,指向床上那个早已失去所有生息、单薄得如同一片枯叶的身体,“瞅瞅,尸体都让你勒变形了!”


老孙的声音像块粗糙的磨刀石,嘎吱嘎吱地刮过我的耳膜,也刮过周梅脚背上那个丑陋的结。那暗红色的塑料疙瘩,歪斜地、固执地勒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深深地陷进去一道凹痕。那凹陷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像一块被粗暴打上的烙印。


我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钉在那个死结上。牙齿松开鞋带的地方,牙龈还在隐隐作痛,口腔里弥漫着塑料和灰尘的苦涩味道。老孙的话像冰冷的锤子,一下下砸碎了我刚才那点仅凭本能支撑的力气。


勒变形了……


是啊,勒变形了。我用牙,用我这残存的、无用的右手,用尽了我这拼凑出来的“完整”躯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勒在了她早已冰冷、毫无知觉的脚上。这动作,这结果,荒诞得如同我们这潦草的一生。


一股酸腐的、灼热的液体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冲破喉咙的阻塞。我甚至来不及偏头,就“哇”地一声呕吐出来。胃里空空如也,吐出来的只有粘稠的、苦涩的胆汁,还有……一股浓烈的、熟悉的、令人窒息的中药味。那是我熬了无数个日夜的汤药气息,早已浸透了我的五脏六腑。暗黄色的秽物溅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溅在她脚边,溅在那双刺眼的红凉鞋上。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那呕吐物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酸苦药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压过了残留的消毒水和棉絮气息。纺织厂巨大的轰鸣声仿佛也被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老孙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噎了一下,没再说话。他站在门口那片灰暗的光影里,像一截沉默的旧木桩。


我抬起颤抖的右手,用沾着呕吐物和汗水的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视线稍微清晰了一些,但那个深陷在她脚背皮肤里的红色死结,却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我俯下身,不再看任何人,伸出右手,颤抖着,却异常固执地,去触碰那个结。指尖碰到冰凉的塑料和皮肤,感受到那深深的凹陷。


然后,我用尽残存的力气,试图去解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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