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文那些年的一地鸡毛
文:泥泥
1.1 老太太的电话
老太太又给丽文打电话了,说她家的马桶堵了。
老太太是丽文的婆婆,怎么说呢,准确地说是她的前婆婆吧。丽文的老公两年前跟风下海去了南方,走前跟丽文把婚离了。
老公是这么跟丽文说的:“等我在外面干成了,挣上大钱了,就回来和你复婚。”
对老公的想法和做法,丽文完全不理解。她觉得一家人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没钱怎么了?又不是没饭吃了。但她也只是嘟囔了几句,既然他要离要走,那就随他吧。
丽文是个相当随和的人,在她看来怎么着都可以。她觉得那样简单,不用吵架。生活不就是这样的么?慢悠悠的,就行。
可是,老公人走了,却并没有把他的麻烦带走。
他的麻烦就是他父母家那些鸡毛事。说出来也没啥,就是要买米了,窗帘脏了,灯不亮了,水管堵了,钥匙又锁屋里了这些挂不上档的小事。
当初结婚的时候,丽文的老公就坚决不同意住在家里。他在家附近给他们俩租了套小房子。他对丽文说这个钱不能省,咱们得有自己的日子。
话是这么说,可他自打结婚,每天都要回趟家,帮父母干点什么才回来。——直到他们厂分了房子,离父母家远了,他才改成每周回去一次,但周内也是老太太随叫必到。
不过老公回他家从不多呆。他跟丽文笑说,他回家是见活就干,干完就走。
他也极少叫丽文去他家。他对她说你别累着了,后来又对她说,你只管把咱们的儿子带好就可以了。 所以,结婚七年,丽文去公婆家非常有限,和他们也不大熟悉。
蹊跷的是,自打儿子离婚离家后,老太太却非常主动地和丽文联系起来。动不动就把电话打到丽文厂里,问些闲话;而更多的,是让她过去帮忙,比如孩子爷爷住院了,家里的猫失踪了云云。
这类事情多了,丽文就很烦,她自己要上班,要管上小学的儿子,还要上电大。自从老公走后,丽文就考上了电大,她觉得,都是自己文化不高惹的祸。
丽文的老公文化也是不高的,他俩虽在不太忙的机修车间工作,但都是工人。丽文觉得,老公之所以在父母家不咋样,也就是文化不高的原因。
有例为证,老公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在设计院工作,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他们除了过年,几乎都不回家的。而老太太,除了跟邻居夸他们的好儿子获了奖升了职什么的,从来的买米买面都不麻烦他们。
虽然老公从来都不说什么,但丽文偏在这点上看得清,老太太,就是喜欢用老大,现在,用不上老大了就用她。
这算是一种习惯还是一种信任?丽文一想就头疼,也就懒得去想了。
1.2 马桶认人
对于老太太的经常来电话,对于两年来她一直把丽文当儿子用,丽文总觉得不大对头。但她太忙太累了,又是上班又是管儿子又是上课的,实在没脑子想那些复杂的事。
她宁愿想那些最简单的做那些最简单的事,比如,你说马桶堵了,我就去把马桶弄好。 她也经常这样安慰自己,就算一个陌生人求助,自己也会帮忙的,更何况,他们还是儿子的爷爷奶奶。
还有一点是丽文自己也没意识到的,那就是她现在实际上特别渴望忙,不是忙脑子而是忙身体,干活可以让她什么都不想,什么烦恼都暂时抛到九霄云外。
于是这天下班,丽文安顿好儿子就又屁颠屁颠地去了老太太家。
马桶确实堵了,污水满满的,拔子没法用。丽文戴好口罩和手套,拿出自带的小塑料盆,开始舀污水,一盆又一盆的;见底后她从包里拿出平光镜戴好,把一瓶粉末倒进马桶里,那些粉末是老公从前自制的,很灵;最后,她又把烧好的二大壶开水对着马桶冲下去,迅速跑开,吱吱啦啦的声音就从马桶里面冒出来。她叮嘱老太太,不要用厕所,闷它一夜。
次日一早丽文又打过去电话询问,老太太说,你爸真是痴呆了,四点半就起床大便,这不,又堵上了。
这可咋办?丽文中午把儿子交代给邻居,又去了奶奶家。这次她拿了家里的疏通工具,那也是老公从前制作的。但是,效果不大。丽文说,马桶还认人呢,看来,得找专业师傅。
第二天恰是星期日,丽文和朋友一同去了奶奶家。朋友帮她在小区外面的市场上找了个师傅。
这次可好,专业人士长枪大马上阵,不一会马桶就乖顺了。丽文不放心,又反复试它三回。
朋友笑说:“ 你先回家给娃做饭,剩下的事,交给我。“
1.3 井水与河水
留下善后的朋友是个黑不溜秋不起眼的家伙,姑且就叫他老黑吧。
老黑瞅着丽文走远后就开始发飙了。他拍拍师傅的肩膀对老太太说:“这师傅还不错,是我刚才从你家门口的市场上找的,开价50,我砍到30,你掏钱吧。”
老太太说:“啥,要30块?就这几分钟?顶我几天的退休工资了!”
老黑从口袋掏出30元把师傅送出门,然后回来坐定在老太太对面:“老太太,疏通马桶30元,丽文上门三次,我上门一次,一共50个大元,你掏钱吧。”
老太太楞了一下说:“你咋这式讹人呢。没听说上门要收费的,还一次乱收5块!”
老黑笑着说:“好,老太太精明!丽文这两年的随叫必到,包括今天的家政费,我就不跟你算了。但是——您老听好了,以后,从今天起——你要是再打电话叫丽文服务,就是有偿的了。”
老太太说:“口气这么大!你倒是谁啊?”
“我和你一样,都是常丽文的外人。”
“啥外人?她可是我儿媳妇。” 老黑看着老太太,老太太胜利似地看着他,老黑就笑了。
老黑说:“那好,老太太,我今儿就跟你盘点盘点,谁是外人。——准确地说吧,自打两年前,自打您儿子和丽文离婚的那天起,你,就是丽文的外人;丽文,就是你的外人。这个界限,你可是清楚了?这个理,你可是一直掰清了?
老太太又吃惊又窝火:“你是谁?咋知道这么多,你想干啥?”
老黑仍是面带微笑:“我不想干啥。我今儿就是过来看看,你家的马桶,到底是咋个认人法,还非得常丽文来修不可?另外——我顺便告知你——虽然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那就是丽文要结婚了,和我。”
“啥?”老太太说:“你说啥?”
“不重复。”
老太太搓着手,来回打量起老黑,这人虽不起眼,说话却是利索。她试探地说:“马桶钱我会给你,你用不着唬我。”
老黑说:“你咋想,我不关心。我只执行我的告知任务。”
老太太揣摩着老黑的话,似乎每一句,都是有备而来?……看来是真的了?……突然地,老太太就发了脾气。 “不管咋样,她,不能这样!”
“ 她不能咋样?她是个完完全全的自由人。”老黑一句不松口。
“ 那,……”老太太泄了气:“ 那我儿子咋办?”
老黑顿了一下:“看来——你儿子也同样抛弃你了——或者没说实话。——好,老太太,我今天也给你说说你儿子——你儿子挺能干的,目前的事业已经有了眉目;也有女朋友,是他的合伙人。”
“真的?”老太太脸上现出惊喜的神色:“是她告诉你的?”
“是我告诉她的。——你儿子,可真是行!离婚后,连娃的赡养费也没给过。”
“啊?”老太太用手使劲擦着衣服说:“ 不会吧?不会吧?咋可能?没听她说起啊?”
“她要说起就不叫常丽文了。”
许是知道了儿子的情况,老太太放松下来,不再提丽文了,而是饶有兴趣地盯着老黑看,看着就突然说:“你是我儿子的同学或者朋友吧?我看你三十多岁,和我儿子差不多大。”
“不。我不认识你儿子,也不想认识他。但我可以去调查——我可不是闲得牙疼,我是为了丽文,我是要娶她的。”
“哦,哦……”老太太眯起了眼睛:“我说同志,看外表,还真看不来你还这么细心,——还为了她去调查,你是警察吧。”
老黑哈哈大笑起来:“老太太这次说对了,我的职业是警察。”
老太太的脸上就轮番出现各种表情,……原来还真是找了个警察,怪不得呢……她对着里屋喊起来:“老头子,别在屋里躲着了,快出来给警察同志倒水。”
警察同志倒是爽快,一口气喝干了一杯子水。老爷子说:“警察同志,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跟你的想法一模一样。你今天来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了。“老太太这时候就朝他射过去一眼。
警察同志笑笑站起身来。 老太太赶紧说等等等等,她从里屋摸索出30元递到警察手里:“以后——以后还得请警察同志多帮忙——有关我儿子的事,常告知我一声——当然是大事,小事就不麻烦你了。”
警察同志哈哈大笑起来:“老太太可真是够精明的。钱我收下了,忙,我可是不帮!——我不想和你儿子并且你们再有任何联系——今天为界,从今往后,井水就是井水,河水就是河水。
1.4 一道彩虹
那天晚上,借着警察的东风,老爷子又和老太太叨叨了半宿话,最后老太太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全是我的错!
同一个时点,在一个不很近的距离外,隔着空间,丽文就突然从睡梦中坐起来,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我不愿挨!倒头又睡下,不再做梦。
从那天起,也就是老黑把结婚的事情告知那边起,三十二岁的丽文就似突然变了一个人,她做饭都在笑,上班也偷着笑。见到她的老黑,她就叽叽喳喳个不停,老黑就像对待孩子一样,拍她的头,弄乱她的头发。
那段时间,老黑每天都来她家吃晚饭。他不给丽文帮厨,只和她八岁的儿子玩,玩得儿子晚上不让他走,老黑就说,黑马船长咋能住这么小的房子呢?下个月,船长就带领船员们去住大军舰了,“军舰上有飞镖吗?”孩子问,“当然有,一面墙上有四个镖,还有四名士兵,甲乙丙丁。”孩子又问:“我妈妈是丁吗?”老黑就拍拍他的脑袋说:“你妈妈是甲,是咱们的舵手。”
对丽文来说,这段幸福来得真是太突然了,突然到完全不符合她想象中的那种水到渠成的规律。
半年前,有一天下午放学时分,天突然就变脸下起了大雨,丽文穿上雨衣拿着伞就往儿子学校赶,着急中就摔了一跤。待她满身是泥赶到学校时,几分钟功夫校门口已是空无一人。就在这时,儿子在一辆汽车窗口叫她:“妈妈,妈妈我在王璐爸爸的车里呢。”
就这样,丽文认识了王璐的爸爸老黑。
老黑在和丽文见了三次面后,就告诉她准备和她结婚。他说要开始装修房子,结婚后,就把王璐从父母那里接过来他们组成四口之家。
老黑还对丽文说,以后任何事情都会和她商量着办,但娶她和接女儿一起过,没得商量。
丽文也不想商量,见了老黑的第二面,她就认定了他,他,就是自己想依靠的和能依靠的人。
他俩都很务实,很快就讨论了结婚的事。依着丽文的想法,都是二婚,一切从简就可以了,但老黑硬是和她商量着把自己的那套房子重新装修了一遍,并且把屋内的所有家具物品全部淘汰。
就在装修完毕他们买家具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丽文的娘家妈妈跌了一跤骨折住进了医院。丽文和两个妹妹轮流陪护着。 丽文的爸爸多年前就病故了,两个妹妹一个有着个吃奶的孩子,一个在外县工作。这样妈妈出院后,老黑就把老人接到了丽文家调养,并跟丽文商量再推迟一个月结婚。
但妈妈不同意,她对老黑说,你们买好家具就早点把事办了,我不碍事的,休息个两天就可以回家了。 老黑说,也好,等把事办了,就接您到大房子一起住。
让所有人无法预料的是,让所有人痛心不已的是,老黑和丽文,这对一见钟情的有情人,最终还是相隔两岸,无法成婚。
那一天,老黑跟丽文商量,婚期再推迟一周 ——他单位有个外地的紧急公干,“一周,一周时间就够了”他说。
老黑走了,很匆忙的,没有过多告别的。——然后……然后,他就没能回来。
多年后,丽文回忆这段往事,她说,老黑,就是她生命中的一道彩虹。
2.1 难关
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猝然间就消失了。丽文住进了医院,她没有眼泪,只是发痴,嘴里不停地嘟囔,听不清在说什么。
外地的妹妹请假到医院陪护她,妈妈也住下来帮助照顾外孙。
丽文在医院住了没几天就赶快出院了,她不能耽误上班,生病是拿病假工资的,她可不想这样。
没想到的是,厂里把今年外出学习的名额派给了她,学习半年。领导说:“这是个新闻培训班,每天只有半天课,下午你就回家休息吧。另外——” 领导又补充说:“你上的电大明年就毕业了吧?之前有人打的招呼也还有效,你学习回来就去宣传科报到。”
丽文怔怔的,谢过了领导。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想起来了,老黑曾说过她以后应该换个工作,老黑说你既然学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就要用上。丽文当时并不在意,她喜欢干活,在车间里大家互相帮助,相处融合,挺好的。
丽文去学习班报到了,她的心一下子轻松了——那里没有一个认识的人!现在,只要她不开口,就不用和任何人说话,这正是她盼望的;她也不用再看那些关爱同情的眼神了——那些眼神让她除了低下头还是低下头。她打心眼里感谢领导。
妹妹已经回去上班了,妈妈不放心,就在丽文家住了下来。她的一些老同事会隔三岔五来家里聊天,妈妈就间天地拿出一些男人的照片给丽文看,丽文看了照片就推到一边说:“妈,我要长得像老黑的。” 妈妈的心就揪成了一个疙瘩。
妈妈越发担忧这个不哭不响只知道干活的女儿,就越发努力地托人给丽文找对象。 丽文除了干活很少和妈妈说话,也不理睬妈妈的那些担忧。她中午下课顺路买菜,一下午在家洗洗涮涮然后做晚饭,吃完晚饭,她不顾妈妈阻拦,安顿好儿子写作业,就隔着天地往老黑的父母家跑,帮着干点什么活。她特别喜欢老黑的女儿,王璐也很乖巧。
丽文始终记得老黑的话,要把女儿从父母家接过来一起过。现在,老黑虽然走了,她的想法还是没有变,她想接这个女儿一起过。
有那么一个下午,老黑的父母请丽文去外面的餐厅坐坐。那个年代,人们是极少在外面吃饭的,——除非很正式的场合。
吃完饭老黑的父亲看着母亲,母亲就说:“丽文,你是个很善良的人,但是,你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丽文没有说话,看着母亲。母亲似乎下定了决心说:“请你理解,丽文,我们以后——不希望再看到你。——我们也已经给王璐转了学,也不希望你去找她。”
丽文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困难了,半晌才用极小的声音说:“是我做得不好吗?” “不是。“ 老黑的母亲急忙说:“你做得很好,但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你需要有个界限,……”
界限!,又是界限!丽文的头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老黑的母亲不再说话,只是关切地看着她。
2.2 一个年轻女孩的模样
第二天,外地的小姨来到丽文家看妈妈。下午她拉着丽文去了远处的商厦,她们走走停停地逛了几个小时,小姨给丽文买了一堆东西,衣服、鞋、袜子什么都有。 那些衣服都挺贵的,丽文实在不想要,她告诉小姨说有很多新衣服了。小姨就看着她说:“从今天起穿小姨买的衣服。你那些新的,小姨全部拿走。”
小姨也就比丽文大一轮,丽文是很怕她的。她家的三个表弟,也都服她管。
从商厦出来,丽文感觉脚都抬不起来了,她们就在街边的小店喝水休息。就在那时候,小姨从挎包里掏出一把照片给丽文看。丽文又热又累又烦躁,她推开照片说今辈子不想找了。
小姨并不着急,她对丽文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小姨说有对年轻的夫妻不会生孩子,怎么医治都没用就要了一个孩子,一个男孩,没想到接下来他们会生了,还连着生了俩。这个要来的男孩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于是有一天,他离开家去投奔自己的亲生父母了。
小姨在讲什么,讲的什么,丽文完全没有听,像往常一样,她的神情已经飘走了……在茫然的目光中,她看到一个小女孩被一个高个子男人牵着手从面前走过,那个小女孩长得多像王璐啊,只是她穿的是花裙子,而王璐喜欢穿白色的裙子,那是她给王璐买的。
恍然中丽文感到后脖颈被谁狠狠地拧了一把,她疼得大叫:“小姨你干啥。” 然后又下意识地补了一句:“小姨我错了。” 小姨说:“我说话你要再不听,我还拧!”
丽文在小姨家住过三次,最长的一次是爸爸生病那年,她在小姨家整整住了一年。小姨的说一不二丽文是深深领教过的。
小姨说:“你知道这个男孩是谁?——是你虎子他爸!他走了!去找他的亲爹娘了,——丽文你给我听好了,他不会回来了!你想都别想!”
丽文就又怔怔的,完全听不懂小姨在说什么。小姨就又叹口气把故事重讲一遍。 丽文这次算是听懂了,她漠然地说:“小姨,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他去挣大钱了,等挣了钱……不过,无所谓了,我已经忘记他了。”
丽文话是这么说的,但当小姨重新把那些照片摊开来让她看的时候,她还是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她看到了一张特殊的照片——一个男人和一个小女孩的合影。 “这个女孩是谁?” “是他的女儿,据说是离婚时女方不要孩子。——不过,我问过你妈,这个人经济不行,是个小集体厂子的,咱不选他!”
丽文就又扫了一眼照片,然后很快说:“那就他吧。”
一个月后,丽文结婚了。 就这样,只见了两面,没有喧闹,没有祝福,丽文就把自己送进了一段不要说水到渠成,而是根本不见水的婚姻旅程中。男方说就不请客了吧,丽文说好,她也实在没有心情。
领证那天,小姨给丽文脸上涂了白色的面霜,又上了一点浅色的口红,小姨说,这样看起来好多了。丽文就哭了起来,哭得眼泪一串串落到手中的镜子上。小姨拿走了她的镜子,看着她哭也不劝。丽文就说:“小姨,小姨,我现在咋这么丑啊。”
小姨说:“就他那个条件,要房没房,要钱没钱,还带着一张口,他要敢说你丑我打断他的腿!——你最近不过是没睡好,精神差了点,小姨不说假话,等你明年学习完回厂,你绝对还是车间的一枝花!” 丽文就又拿过镜子照了起来。
丽文实际上不算漂亮,但非常中看和耐看。她有着圆圆的娃娃脸和圆圆的眼睛,脸盘有点大,也有些胖,看上去肉乎乎的,但那更突出了她的特点,那就是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
也许是小姨说得对,也许是小姨会打扮人。总之,丽文那天和男方去领证的时候,33岁的她,是一个年轻女孩的模样。
2.3 那个大老爷
妈妈的想法是对的,那就是以迷制迷。丽文结婚以后,精神状况好多了,和妈妈开始主动说话,也不再提老黑和王璐了。
丽文的新丈夫,咋说呢,没啥特点,皮肤比较白,姑且就叫他老白吧。 老白的工厂效益不好,经常是一个月有活一个月没活的。没活的时候厂里就让回家,不发工资。
老白和丽文领证后就和女儿搬来丽文家住,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然后把租金交给丽文。他说:“ 我就这些钱,都交给你了,以后的家就由你当了。 ”
说是当家,其实就是多出钱多出力。家里现在连妈妈一共五口人吃饭。妈妈的腿已经好了,但丽文不想让妈妈走。妈妈就帮丽文蒸个馍择个菜什么的。而那个家伙,却是摆个大老爷式,即使闲着也不动手。
那个大老爷现在可清闲了,女儿转到丽文厂里的子校上学,跟着丽文沾光。那时侯职工子女上子校是免学费的,丽文去办免费手续的时候脸都红到脖子下面了;而女儿上下学又由丽文的虎子带着,不用他操一点心。
他的算盘可是打得精到家了。 妈妈对丽文说你不能把他供着;而那个大老爷对丽文说得是:“我女儿怎么能老住客厅呢?丽文就把虎子调到客厅住。又过了几个月,妈妈说她要回自己家了:“长期没人住房子会坏的。” 丽文就哭了请求妈妈再陪她一段。
丽文又花费积蓄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放在卧室里,老白说:“这个太小了,球赛都看不成,放你妈那边,我还是在客厅看。”
妈妈还是回自己家了,临走她忧心忡忡地对丽文说:“我看这个人不行。”一个月后,丽文接到小姨的信。小姨说不行就离吧,迟离不如早离。这次小姨一定帮你找个好的。
但丽文不想离婚,她给小姨写信说,在她活不下去的时候,是老白救了她。小姨就把电话打到丽文的宣传科,小姨说:“你咋这么糊涂?咋能说是他救了你,是你妈救了你!是婚姻帮你度过难关不错,但与他无关。”
不管怎么样,丽文是不愿意离婚的。她尽心全力操持这个家。还学会了记账。 那年月超市还不普遍,丽文从菜场买回东西,老白就会问价钱,菜的价钱,肉的价钱,丽文就老记错。老白就说:“你的脑子就会教娃念几句没用的诗,过日子,可是拿一分一毛说话的!”
打那后,丽文就用单位的废纸钉个小本子装到口袋里,买的大小物品全部记账,回家后就交给老白。老白就让丽文拿笔来,在上面划圈,这个买贵了,那个买亏了…… 那段时间,丽文经常感觉喘不过气来,不是干活的累,是心累,是计帐的累。她完全想不起来,从前,第一次婚姻的日子是咋过的?那时候钱并不比现在多,但日子过得挺轻松的。她就是想不明白,现在的日子怎么这么艰辛的,一袋牛奶都要划掉,她只好说:"好吧好吧,这个奶钱就用我的钱出吧。"
妈妈走后,老白就对丽文说家里的一切开销AA制。丽文没有反对,但让她没有料到的是,总费用会被老白一减再减,钱被一再压缩使用。丽文就想起来,妈妈在的时候,总是对她说想吃这个了,想吃那个了,给她钱让她去买。原来,那些好日子的花费,是妈妈补贴的。
丽文真是个适应性极强的人。她会在被限制的范围内去最大限度地把事情做好,但她不会去推翻这种限制。因此,她虽然常常感觉自己快被经济压扁了,但日子还算过得安宁。 只是她家的大老爷日趋被惯,脾气渐长,限制渐多。
那时候开始有同学聚会了,老白坚决不让她去。老白说:"你别傻了,聚会你能白吃白喝吗?我告诉你,人际交往,那可是拿真金白银来说话的!"
丽文就惊呆地看着老白,心里就有了一股凉气,然后她慢吞吞地说聚会不用掏钱,是挣了大钱的同学请大家的。老白说那就更不能去了!你不能欠人家那个情,你现在的白吃白喝。以后都是要还的,不是这样还就是那样还。
丽文最终没去参加任何聚会。她想过太平日子,想维持这段不被所有人看好的婚姻。
2.4 三级跳
丽文最终还是离婚了。 提出离婚的人不是丽文而是老白。
老白在活的最艰难的时候,把他的艰难通过婚姻,转嫁到了丽文身上,那就是:老白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拿这份租金给自己和女儿找了个白吃白住白服务的地方,那个地方,就是丽文的家。
即便这样,那一段,很多年以后被老白形容为:在丽文的窝棚里度过的人生最暗淡的三年。
当老白在丽文家住到第二年的时候,厂子越发不行了,他也就彻底地在“家里蹲”了。就这样,他还是扎了个养尊处优的大老爷式,买菜做饭打扫卫生一样不干。他说,那些活,哪是男人干的。 男人该干什么,丽文懒得去想,她每天像陀螺一样,已经累得完全没有脑力了。
然而,突然地,某一天,蛰伏了近三年的老白发飙了!他像一只猛虎,开始起跳了!一跳、二跳、三跳,——老白的动作准确迅猛华丽,没有丝毫的犹豫不决拖泥带水,——然后,他一个鹞子翻身,成为了一介富人。
那一年,老白的工厂被拆迁了,分得了一笔可用之钱。老白一分钟都没耽搁,一分钱都没留,立刻将这笔钱投入了股市。没多久,老白的股票就涨了十倍之多。这是他的第一跳。
然后老白立马抽身股市,用他的钱买了二套高档房产,名字全部落户在他的前妻名下。这是他的第二跳。
当然,这个迅猛的动作,包括拆迁款,包括股市,包括房产,包括前妻,丽文毫不知情。 最后就在某一天,一切就绪,大幕落下,老白向丽文提出了离婚。这是他的第三跳。
离婚的理由很单纯很高尚,他的前妻得了癌症,需要他回去照顾。 老白是这么跟丽文说的:“我和她是青梅竹马,我不能抛下她不管,我不能见死不救。” 丽文想,无所谓了,你去救你的青梅竹马吧。反正我的爱,我的老黑,与青梅竹马无关,他已经死了。
就这样,老白独自一人离开了丽文的家。他对丽文说,前妻正在住院,女儿暂时由丽文代管。 对于老白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女儿,丽文还是很喜欢的。
三年前的那个大雨天,那个遇见老黑的放学后,当她和虎子在车里看着老黑背着王璐打着伞走进他父母家的门洞时,那个景象就定格在了她的脑海里。从那时起,小女孩,就成了射向丽文心头的箭。
于是丽文对老白说:“你走吧,你自己走,把女儿给我留下。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儿了。”
老白吃惊地看着丽文,他想这个女人,真是傻到骨头里了。
老白离开了,据说很快复婚了!
3.1 失重
老白没过多久就把女儿接走了。
有天下午,老白突然把电话打到丽文的宣传科,告诉丽文他妻子的情况好转想见女儿。丽文急忙问是哪家医院,待晚饭后把孩子送过去。老白说不用了,他已经把女儿从学校接走了。
就这样,老白以他近期爆发的雷厉风格,把女儿无需告别地接走了。也就从那天中午起,丽文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儿。老白神速地给女儿办了转学,并和女儿一同消失了。
丽文失重了。突然间的轻松让她好好地睡了几个囫囵觉后就开始失眠了。
她并不留恋老白,但老是想着那个女儿。天冷了,女儿有没有衣服穿?她上课没书可咋办呀?她给老白打过电话,电话不是老白接的;她也去过医院,但转了一圈终是没把女儿的衣物送过去,她不想打扰他们。
老白人虽走了,却给丽文留下了记账的习惯。丽文现在买东西仍然样样都记在那个小本上。虽然没人监督了,但对丽文来说,监督不监督都一样,她都会做好它。
有天下午,丽文从车间采稿回来,很热,她在包里掏手绢的时候就把小账本带了出来。她想看看这个月最大的花费是什么,就随手翻,翻着翻着就看到一页角上记着一个电话号码。丽文想也没想,拿起电话就拨了过去。
电话并不是老白的。丽文懵了好一会才搞明白,那是一个小学同学的电话,可能是某天联系聚会打过来的。当同学再一次报了姓名的时候,丽文就问最近有没有聚会她很想参加。
丽文第一次参加聚会就出了状况。 当时她端起酒杯和大家碰了一下,感觉她只是抿了一小口,但见一会会,她整个身子就往凳子底下出溜,很快就倒地不省人事了。一个小时后,在医院急诊室折腾着检查,吊瓶后丽文苏醒了。医生说没事了可以走了,同学们这才各自出了口长气散了。
那位同学打出租把丽文送到她家门口,丽文谢了又谢然后又问:“你是叫王路吗?”同学就笑了:“是呀,——你今天受累了,赶紧上去休息吧。”
丽文回到家,家里今天是格外地干净,虎子已在头天去了夏令营。真是少有的清净!丽文给自己熬上稀饭,看着锅开她就哭了起来。为哪件事哭,她也想不明白。
次日丽文给王路同学打去电话,说搅了大家的聚会,她邀请大家来她家吃饭表示歉意。 聚餐很快到来了,丽文没想到来了那么多同学,比餐厅聚会那次还多,有帮厨的,还有带菜的。
热闹了一天,丽文感受到了太多的热情。吃完饭她把大家送出去好远好远,然后王路又把她往回送。沿途,好多地方都在搞建设,还有很多新开张的店铺。这些叮叮当当花花绿绿的东西,让常年闷头干活三点一线的丽文很是激动。王路问她:“上次聚会你问了几次我的名字,你是有熟人也叫王路吗?”
一句随意的问话,点到了丽文的穴,她的话匣子就突然爆开了。 许多天后,丽文怎么回想都想不明白,自己那天是怎么了,所有的话全部都没有经过大脑,就那样一句接一句地蹦了出来。她从王璐讲到老黑,又从老黑带出了老白,讲了老白又对比出虎子的爸爸,最后连老白的妻子得了癌症也讲了出来……就好像一口气要把自己的苦难遭遇全都倒出来。
说是苦难,丽文除了絮话又看不出太多的悲伤,倒像是刚被戳伤,大痛的知觉还没来临?
王路同学一直极有耐心地听着,很少插话。待丽文最终停下来脸红成一片的时候,王路说:“没事,没有打扰,我挺喜欢听你讲的。”
3.2新翅膀
自那天后,丽文似乎开了在家里聚会的先河,同学们开始轮流坐庄,每隔一周十天的,大家就会去一位同学家热闹一次。
每一次聚会后,王路都会把丽文送回家。那时候丽文就会特别开心,她把自己的事不分粗细大小全部讲给王路听,想到哪说到哪,王路也听得特别仔细。有回丽文说:“你是大学老师,听我讲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你都烦了吧?”“没有,很好,“王路说:“普通人的真实故事。” 丽文说,那该你讲了。
于是王路开讲,讲中世纪,讲欧洲,讲美国……王路尤其把美国讲得细。丽文听着就觉得自己很没文化,她问王路自己现在该学点什么?王路问她喜欢什么?丽文想了一圈说,没有特别喜欢的。“那你每天主要干什么?”“上班,买菜,做饭。”王路说:“那就学做饭吧。烹饪学校有各种培训班,还有拿证的。”丽文说:“做饭还用学,我又不开饭馆。”王路说:“谁知道呢?说不定你将来还开个西餐厅呢。”丽文就哈哈大笑起来。
短短几个月的同学聚会,丽文感觉自己像插上了新翅膀,直想飞。她现在特别盼望同学聚会,特别盼望王路送她回家,现在她已经很少说话了,主要是听王路讲。
王路讲的很多话,丽文都听不懂,或者似懂非懂,她就自制个大本子,把那些话抄下来。丽文本子的第一页抄的是这样几句话:
“这些倒霉事,总有一天会笑着回顾的。”
“婚姻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全部。”
“生活在有了基本保障后,人们自然会去追求更高层次的东西。”
”无论遇到什么境遇,都要让自己在这个境遇里过到最好。”
……
丽文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仔细琢磨那些话。 有天下午上班,丽文突然接到老白的电话。老白说:“你记个地址,现在马上请假把孩子的东西送过来。”丽文想,老白说话咋还是这么横!但转念一想,那些东西女儿可能急用,于是她急忙请假回家,拿出早收拾好的大包袱。
老白说的地址是一个宾馆,301号门牌上挂着一个什么公司的牌子。门是虚掩的,丽文推了一下。只听老白在里面说:“你还没学会敲门吗?进来。“ 丽文走进去看到老白就有些发愣,只见老白头发吹得老高的,西服笔挺地坐在一张老板桌后面,身边围了几个人。老白说:“你们都出去,你,把她手里的包袱拿到车上。”
房间瞬间剩下他俩。老白说:“坐吧,把你的小账本拿给我看。”丽文就不由自主地从包里掏出小本子递过去。老白翻了几页,拿起笔在上面又划了几个圈,然后满意地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现在说正事吧。”
老白说的正事还真是把丽文吓了一跳。
老白说准备承包丽文厂里的门市部,准备让丽文去门市部当出纳。丽文楞了半晌才想出一句话:“我现在不归你管。”老白哈哈大笑说:“马上就要归我管了。”丽文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听说——我听说你一直在医院把你的青梅竹马照顾到了最后——医生护士全都夸你呢。“
老白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丽文赶紧说对不起:“我是说我给你打过电话,——我想看能帮点啥忙不……”老白就生气地说:“傻女人!管好你自己!”
老白又说:“我是不会要你这个傻女人的!我是让你当我的门市部出纳。我给你开三倍工资,奖金除外。 丽文反应了好一会才闷闷地说:“我不干!”又小声加一句:“没学过,干不了!”
老白说:“你干的了干不了我说了算!”
3.3 谈判
丽文想了一夜次日一早给王路打电话 ,王路说正准备给她打电话请她和虎子一起吃晚饭,丽文就说改日吧,她急急地把见老白的全过程和所有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王路。王路听后沉吟片刻,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迅速归纳说:“老白,真的很有商业头脑,眼光也非一般,你确实是他现在最合适的出纳人选。”
“依我看,”王路继续说:“他是在跟你谈生意。”“谈生意?”丽文大惑不解:“我能做什么生意呢?”王路说:“这么比喻吧,他给你开出了条件,让你守住后方,他在前方作战。”
王路又问了一些前前后后的事情,然后说:“老白真的很有智慧。你想想,那么多门店,他为什么要承包你们厂的门市部?——是因为你——因为他刚起步,诚信可靠的出纳并不好找。——所以,这是你的机会,而且,你的手续很简单,你还是厂里的人,只是类似换了一个部门而已。另外假定,我们假定效益不好老白以后不承包了,那你也只需退回去宣传科就好。——这些,老白一定都想过了。”
丽文在次日就又去了老白的宾馆。这次她心里很踏实,没有任何杂念,没有任何私情,她是代表自己去谈判的,是一桩生意!
丽文见到老白就直接说:“我同意当出纳,不过除了你开出的条件外,我还要时间上的自由,我现在在烹饪学校上夜校,我想上白天的课。”
老白没有说话,他把丽文打量了又打量,然后问:“你最近在和谁交往?”“王路” 丽文脱口而出。“谁介绍的?”“没人介绍,是我同学,小学同学,人家是大学老师。”丽文的语调里带着骄傲也带着一丝炫耀。 老白就笑了笑:“好,你回去等我电话。”
老白的电话过了好几天才打过来。老白说:“你现在马上过来。” 在老白的办公室里,丽文注意到新添了一个书柜,摆了几本她觉得有点眼熟的书。
老白直接否定了丽文提的条件。老白说:“你的时间不能自由,上班时间必须全程在岗。——不过,” 老白这时接了一个电话让对方过五分钟后再打来,“你可以在上班空闲时看你的笔记;并且我可以在门市部给你隔出一间厨房,给你配备全部的灶具,你可以操练你的所学;另外等门店员工配齐了,你中午就给员工们做饭,虎子也可以到门市部来吃饭。”
一个典型的商人思路!见缝就能插针!
但丽文理解不了那么多,她只逮住了最后那句话“中午给员工们做饭”,于是她问:“那,米面菜钱谁出呢?” 老白就又打量着丽文笑了:“到时候我会叫人安排。”
丽文走到门口,老白又说:“顺便说一句,你那个王路,是个有家室的人。”
老白最后这句话,算是结结实实地敲到了丽文的心坎上了。虽然之前,她并没想那么多那么远。但这句话,还是对她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次日王路打来电话再次请丽文吃饭,说有事情相告。丽文又再一次地说:“改日吧,改日我给你打电话请你。——明天我要开始办理两边的交接手续了,很忙,虎子也要期末考试了。”
丽文很快到门市部上班了。门市部的新头是老白的一个手下。老白在交接手续的那天,和厂里的领导一起在门市部露过一面,就再没来过。
丽文暂停了烹饪课,每天晚上去老白指定的一个老会计那里学习。她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中去。
3.4 启程
十天后,丽文给王路打了电话,说一直得到他的帮助,想请他吃饭。王路却说他最近太忙了,待稍空再给她电话。丽文想王路也是在回避,这虽然让她有些伤心,但也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是宁愿别人负自己,也不愿意自己负别人。
那段时间是年底,各单位都很忙,同学聚会也暂停着。又过了二十天,王路打来电话,说请同学们去他家聚会。
聚会那天,丽文着实把自己打扮了一番。她早早提着自己做的五个菜循着地址去了王路家。 她曾在脑海里想过很多遍王路家的样子,比如金碧辉煌,比如有一面墙的书柜,有精美的梳妆台;她还想象王路妻子的模样,文静,美丽;她女儿的模样,梳着二条细辫子,白色的连衣裙。不知为什么,丽文就认定王路一定是有个女儿的。
但是到了王路家,完全不是那回事。没有金碧辉煌,更没有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迎接她的,只有王路一个人。王路看上去更细长了,但微笑依然温暖如故。 他家的客厅很大,显得空荡荡的,二间卧室也是空荡荡的。家具看上去都很贵重,却因为缺少装饰,也显得落寞;厨房倒是有些热闹,有微波炉,还有一台消毒碗柜。
王路开始不断地迎接着一个又一个的同学。不一会,厨房就站了好几个帮厨的。 丽文把菜放进厨房就退回到客厅。餐桌旁的低柜上放了一摞画报和好几本相册,丽文随手拿起一本相册翻了起来。
相册的第一页是幸福的大家庭,足足有二十人。第二页是幸福的小家,果然是有一个天使般的小女孩,她站在中间,右边是王路,左边是一个戴着眼镜的,很优雅的女人。丽文仔细看着她,她的眼神和王路很像,都是那种安静温和的样子。 丽文由衷地祝福他们。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丽文已经把老白的那句话在心里消化得差不多了。
同学们也是一如既往地守规矩,聚会时一句猜测的话都不问。 就餐持续了二个小时。那时候,王路就向大家宣布了一个重磅消息:他的签证已经下来,机票已经买好,很快就要去美国和爱人团聚了。这时候,餐厅里的温度骤然升高起来,各种问话此起彼伏,丽文也急急地问,那女儿呢?女儿怎么办?王路就开心地说,一起过去。
聚会后,王路照常把丽文送回家。王路说:“没想到这次签证成功了——一直没有机会早点告诉你这个消息。” 丽文就想起王路的邀请,那几次吃饭的邀请,想起自己连说了几次改日改日吧,丽文的心里就流泪了。 她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王路似乎也是这样。
到了丽文家门口,王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握住了丽文的手:“保重!丽文!谢谢你对我的帮助。”
“帮助?”丽文诧异地说:“是你一直在帮助我!”
王路说:“是你的经历让我懂得了,世界上有那么一种品质,叫吃得起亏。”
看来,丽文的本子上,又要加上这一条了。
真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条,丽文想。
4.1 签单
王路走了,去了一个遥远的,更广阔的新天地闯荡。
王路的这次大动作,或者说是人生的大变动,极大地震撼到了丽文。除了祝福外,丽文还强烈地感受到了落差。这落差是什么,她一下子还说不清楚。她只是知道,自己的周围没有人出国,也没有人谈论出国,更没有人谈论各种人生目标。
丽文由此第一次理解到,有那么一群人,他们想的,说的,做的,和自己这群人有着天壤之别;那些人有目标地活着,不断进取,追求更高层次的生活;而另一些人则随风飘荡地活着,比如自己。而王路,则是那类人中的一员。这样一想,丽文就觉得王路真是个很有涵养的人,能够包容自己那么多的无知。
她也由此在多日后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好好地笑了自己一回。王路与她,有着天壤之别,层次与高度不知差了几个等级,而自己,竟然还曾有过痴心妄想。
笑归笑,丽文一点也不自卑。她只是想着,努力!以后要加倍努力!至于情感,就算了吧。
丽文又开始去烹饪学校上夜校了。这一期,她学的是西点。她始终记着王路的话。王路说:“不用考虑有用没用,你只要还算喜欢,就去学。”
丽文现在很忙,门市部的生意不错,她白天收款记账,中午给业务员们做饭,晚上去上烹饪夜校,每天从开灯忙到熄灯,她也乐得什么都不想。
有天中午吃饭,虎子说虎皮尖椒不好吃,一个业务员也说没啥味道。下午下班的时候,丽文就准备把这个菜再操练一下,那时候就有一个顾客上门了。 丽文请顾客留个电话,待明天业务员联系他。顾客说他就随便看看。
丽文就洗了手陪着顾客看样品。 顾客很内行,但不管他问什么,丽文都能答上来。这对丽文并不难,原本她在厂里的成品库干过,加上几个月的记账收款,她把所有产品的型号价格都专门背过了。但是顾客很惊讶,顾客说:“你们炊事员也这么精通业务啊?
丽文看着这位顾客,突然就说,”对呀,我们是大国企,我们是厂里最先进的门市部,门市部要求我们每个人必须是多面手。我算差的,等明天……” 顾客笑着挡住丽文的话说,“不用等明天了,我现在就可以签合同。”
就这样,下班的半小时,丽文和那位顾客谈成了一笔生意。经理接到丽文的电话很快来到门市部,和顾客欢快地聊了一会后对丽文说:“丽文,你来和李先生签单吧。”
到了月底,丽文拿到了这笔业务的提成。虽然是一笔不大的业务,但丽文喜气洋洋的,因为她又有了新的开始。经理告诉她,以后她工作空余可以兼做业务。
丽文变得有钱起来了。门市部给她开工资发奖金另加业务提成,老白信守承诺从另外的公司给她发另外的二倍工资。丽文开始请客了,不是请业务员就是请顾客,每天吃吃喝喝的,中饭也做得很少了。如果虎子考试好,她就和虎子去远处的餐厅,去品尝那些没吃过的菜。
到了年底,丽文又意外地接了一笔很大的单子。
单子接得相当顺利,是客户指名找她签单的,这让她心花怒放。 签下这个单子,她就去找了老白。
4.2借钱
老白现在办公的地方已从原来的宾馆迁去了一个大饭店的楼上,办公室竟然是丽文那次想象的王路家的模样,那就是金碧辉煌的,有一面墙是书柜。只是书柜里还有很多空挡是摆着一些白色的建筑小模型。大半年不见,老白的眼睛上竟然架上了一副眼镜,这让丽文觉得有点滑稽好笑。
老白手里拿着一支签字笔,像是要随时签字的样子。他看着丽文,等她说话。丽文就磨磨蹭蹭地,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起来。
老白从丽文那堆话里很快弄明白她是来借钱的。丽文想把明年的奖金和提成借出来。虎子考上了一所大学的附中,但太远了,她想在那边买房子。
老白现在比过去耐心多了,他听完只问了一句:“你觉得你明年的奖金和提成够买房子吗?”丽文就信心满满地说:“够,我明年会签更多的单子。老白只“哦”了一声,就转换了话题。
老白问她现在烹饪课学得怎么样了,丽文就有些口吃,她现在去烹饪学校上课已经是三天打鱼二天晒网了。 老白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向她挥挥手说:“回去等我电话!”丽文走到门口,老白突然又问:“你签的那个大单子是咋回事?”丽文想老白的消息真是太快了,但她不慌,她说:“我可没抢业务员的活儿,是顾客指名要和我签单的。”
老白说:“顾客指名要和你签单?——那位顾客难道又是你的哪位小学同学?”丽文气得满脸通红。她大声说:“不!不是!我不认识他,从来没见过!”接着又用更大的声音补充道:“我的小学同学,各个都是好样的!”
老白根本不理会她,就好像她是一个小孩在胡闹。老白说:“你告诉你这个顾客,现在货源紧张,这个单子必须打全款才能发货。” 丽文的脑子瞬间空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你不讲理!”
要和老白讲理,三个丽文也不行。
钱没有借到,签好的单子也悬了空了,丽文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几天那个顾客把电话打过来,说预付款打了几天了,希望尽快发货。丽文就请那位顾客吃饭,去了一家很贵的粤菜餐厅。
门市部的合同都是收到预付款即发货的,丽文和顾客磨磨蹭蹭地说不到点上,顾客就问是合同有什么问题吗?丽文就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顾客反而笑了,说不违反大原则合同可以修改。丽文就把老白的话学了一遍,没想到顾客竟欣然同意了,顾客说我马上打余款,你们尽快发货吧。
丽文的天空又晴朗起来了。又过了三周,门市部经理通知丽文次日上午十点,去白总的办公室。
次日是星期天,丽文本来答应虎子去动物园的,但她说服了虎子,她感觉到,老白是准备给她借钱了。从调门市部和提醒王路有家室这两件事上,丽文认为,老白帮助了她。也就是说,老白愿意帮助她。
丽文到老白办公室的时候,一个很年轻的秘书模样的人告诉她,请她去楼下的咖啡厅等白总。 丽文就恨得牙痒痒。
到了咖啡厅,老白已经在那里了。 老白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领着丽文在咖啡厅四处走了一圈,这让丽文十分诧异。但她很快被咖啡厅的氛围吸引了,这里与门市部和她去过的餐厅完全不一样,走在里面,有一种静谧的感觉。
坐下后,服务员立刻送上来两杯咖啡,丽文端起杯子一口喝掉大半。老白就笑了,老白说,咖啡是用来品的,不是喝的。 老白又让服务员再送一杯咖啡并各式小点心。
丽文看着那些精致的各种形状的小点心就动心了。她仔细地一 一品尝过去,然后对老白说,这些点心比她在烹饪学校做得好太多了,每种味道都不一样,既不激烈还有特点,形状也很小巧,颜色很正,一看用料就不一样。
丽文开心地吃着,又喝下半杯咖啡。那时候老白就对她说:“我不能借钱给你买房,你还不上的。“ 丽文正吃点心的手就停了下来。
4.3 一箭三雕
就在丽文吃得正欢,形势一片大好,只等拿钱的时候,老白突然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不借钱给她,这让丽文的大脑顿时短路了。老白又给她讲了些什么,她似听非听的,没怎么听懂。直到咖啡厅的经理笑盈盈地走过来说欢迎她的加入,她才搞明白,原来是老白把她安排到咖啡厅了。
老白是让她到咖啡厅学习的,并且就从今天开始。她问老白要学习多久,老白说学习到你熟悉咖啡厅所有的流程为止。 丽文就着急地说:“我有本职工作呢。门市部现在这么忙……”老白说:“不影响,你在这里是晚上学习。”丽文就想起老白那天问她在烹饪学校学习的情况,当时自己的回答是有一阵子没去上夜校了。
老白这么介意她的烹饪学习是丽文没有想到的,转念一想她就问老白学习费谁出?紧跟着补充一句:“这可不是我主动要学的。”老白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露出满意的样子:“学习费我出,但咖啡厅所有环节的活你都要会干。”
干活是丽文最不怕的,学习也不怕。电大毕业以后,她一直断断续续地学烹饪学会计等等,没有完全中断过。
但接下来老白说准备让她干的事,她大声疾呼自己干不了。
老白让丽文干的事是让丽文当经理,当咖啡厅的经理。
老白说他准备在虎子的学校附近开一家咖啡厅,由丽文来经营。老白说:“所有的投资包括流动资金全我出,你只管经营。咖啡厅一开始不会盈利,但赔了算我的,以后赚了你我对半分。”
对于老白的宏伟规划,丽文没怎么听明白,她只记得老白开始的那句“在虎子的学校附近开一家咖啡厅”于是她问:“你是说让虎子住到咖啡厅吗?”老白说“正是,你也可以住。但不是住到咖啡厅里,是咖啡厅后面的大楼里,我另外买了一个带厨卫的小公寓。”
丽文惊呆了,她怎么也想象不到,虎子的上学难题,老白就这么简单地解决了。丽文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她明显改了口,咖啡厅经理?管它干得了干不了,为了虎子,必须干!
丽文又问门市部怎么办?老白说:“你还是门市部的人。我会安排一个新出纳接替你。咖啡厅筹建期你必须每天回门市部核对出纳账。即使咖啡厅开业,早上也不会营业,你也必须回门市部一趟。 只要不让虎子跑,丽文一天跑两趟她也情愿。于是她心花怒放地看着老白说:“成交!”
老白继续说:” 你门市部的工资、奖金、提成照常; 我这里的二倍工资发到咖啡厅有盈利为止。”
老白的这一招,真可谓一箭三雕。
解决了虎子上学难的问题。虎子不用奔波,有地方住,有饭吃。这是第一雕。
丽文不用借钱,不用买房子,不用拼命去做业务还贷;还可以继续在门市部干,还是厂里的职工。这是第二雕。
第三雕可能在老白预料内,也可能超出了他的预料。那就是,咖啡厅的经营情况虽无法预料,但有一点老白非常清楚,即便咖啡厅不盈利,他的房产也会盈利。而最终的事实是,他的咖啡厅被丽文经营得风生水起的,而咖啡厅和公寓两处房产,都在学区内,几年后它们就在眼前翻了几个大跟斗。
老白,确如王路所说,极有商业头脑和商业眼光。他对丽文的运作,可谓是势到,水到,渠成。
一个国企的旧的职工还在,一个新的私企的经理已经诞生——她就是丽文,常丽文,——一个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漂亮的普通人。
4.4 感恩
许多年以后,丽文每每想起咖啡厅这段经历,总是对老白心生感激。 老白和她,从结婚到离婚,从没有多余的话,但却总是强硬地推着她往前走。从家庭记账到门市部,从门市部到咖啡厅,从普通职工到出纳再到经理。老白看似顺水推舟,但事后想,哪一步都是用了心思的。
一直有闲言碎语说,老白从头到尾就是在利用丽文,剥削她,让她替他卖命挣钱。起先听到这些,丽文总是不以为然,后来就会斥责他们或她们,最后从某天起她大发雷霆,直到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老白的不是。
丽文始终认为,六年前,当自己失去老黑已经精神崩溃的时候,是老白愿意和她结婚,救了她;三年前,老白又把她调到门市部,老白信守承诺,三倍工资、奖金、提成一分不少,让她在经济上彻底翻了身;现在老白又开了咖啡厅让她干,不仅虎子受益,她也第一次开始了独当一面,有了自己说了算的事业。
至于老白的所得,丽文从不去想,她从不算老白的账。不管老白得多少,她都认为是应该的。
得了自己的这份,决不去算别人的账;自己的这份里有她最想要的就行,其它的有则好,没有也无所谓;如果吃了亏,她宁愿不知道,即便知道了,吃亏了就吃亏了,没啥好抱怨的。——这就是丽文,一个能担得住事情的丽文,一个能担的住自己和别人的丽文。
多年后,熟人们跟老白聊起丽文,老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她就是比较听话。 老白对丽文从没有多余话也没有多余评价。但老白心里清楚,如果当年没有丽文,他不会去承包厂里的门市部;如果没有丽文,他也不会去开咖啡厅。用合适的人去适配合适的生意,是那段时期,老白的商业开盘宗旨。
繁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咖啡厅开业快一年了。自然,有这样一个面对社会,面对来人,面对来事,都能顺遂有意的丽文做老板,咖啡厅早已盈利。但丽文觉得咖啡厅给她带来的最大收获不是挣了钱,而是认识了一些各行各业的朋友,特别是一些高层次的朋友。听那些人说话,就好像打开了她头脑中一扇又一扇的窗户。
但无论和他们生熟,丽文都找不到和王路一起聊天的感觉。有意无意的,王路,挡住了她的视线;王路,关闭了她情感的闸门。当然,年龄也是一道坎,丽文已步入中年,经济,地位也都不是从前,妈妈和小姨她们,现在任谁也左右不了她。
王路曾在几个月前来过一封信,随信寄了一张全家照片。丽文把那张照片捧在手里看过无数遍,最后她的定义是,他们天生就是一家人。他们三人,不仅是长得像,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被称作气质或是神韵的东西很像,那种东西让他们三人无论分散在哪里,你都能一眼看出他们是一家人。丽文除了羡慕,更有祝福,祝福王路,祝福他们全家。
王路的那封信也被丽文珍藏着。信很短,问候了丽文,然后说他一年都在强补英语,另外打了几份零工,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的。 王路还需要强补英语?这是丽文没有想到的。
晚上她把虎子的英语书拿出来,模模糊糊的,记不得几个单词。突然地,她就特别想学英语。她想我何不从现在就开始?每天拿虎子的书,背上几个单词? 王路的那句话她永远记得:不问有用无用,想学就学。
5.1 周遭
王路和丽文的相处实际上仅限于那些同学聚会后的聊天,但他对丽文的影响却是深远的,丽文啥时候想起王路,就会有一种隐约的幸福感;而老白和丽文的相处却是真真实实地在一起过了三年日子,并且老白一发迹很快为丽文提供了机会,让单身的丽文和虎子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尽管如此,丽文对老白除了佩服和感恩外没有其它念想。这大概就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意义和区别吧?
对老白来说,他和丽文的婚姻纯属一种凑合,是特殊时期的各取所需,也是一种生存的无奈。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日后双方都有利的情况下帮助丽文。他与人打交道,太会挖掘和运用对方的潜力了,当然,他也绝不会让对方一无所获。他骨子里是个商人,你好我更好是他的商业信条。他能在离婚后,把和丽文的关系,处理成纯粹的利益联合体,也算是一绝。
咖啡厅开办后,老白仍和从前门市部一样,除了开业露个脸,以后全无踪影。丽文在咖啡厅彻底独当一面,比老白更像老板。当然,咖啡厅的报表老白是需要知道的,但也只是用电话听数字而已。老白如今,不仅在门市部,咖啡厅赚得盆满钵满,业务也已经扩展至省外了。
这天丽文给老白打电话问要不要办一周年庆典,老白说你自己定,他来不了。丽文就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她把咖啡厅交给助理,自己给自己放了三天假。
第一天她请了妈妈,妹妹两家共大小九人去了市中心新开的一家豪华饭店里吃了饭。那里很不错,环境,菜品,味道都是一流。于是第二天,她继续,又请了小学同学一大帮人。第三天她不挪地方又请了厂里机修车间的一帮兄弟姐妹们。
就在请厂里兄弟姐妹的那天,她碰到了老白。老白正和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妙龄女郎,在大厅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上吃饭。
老白自然是看见了丽文,但他没有理她。丽文和一大帮人入座到包间碰了杯,她很豪爽地招呼兄弟姐妹们随便吃,随意按喜欢加菜,然后,端起两杯酒向老白走去。
和老白吃饭的美女出奇的年轻漂亮,她见丽文走过来便站起来说“你好”,丽文向她微微点头放下两杯酒说这家新开的饭店菜品真的非常好。
美女就把脸转向老白甜甜地一笑,老白也挺高兴的样子拿出一串钥匙递给她让她先走。然后老白看着包间说:“这是你的周年店庆?” 丽文说:“ 不是,没办,是请车间的老同事们吃饭。”老白就说:“你坐下。”
老白说:“你知道这里的菜价吗?”“知道”丽文一副很随意的样子:“我连着来了三天了。” 老白就皱起眉头老白说:“你这是干啥呢?显示你比他们都能干吗?——厂里职工的奖金已经吃紧了。”
这个丽文确实不知道,她除了去门市部,对厂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但她说:“我干出来了,就不能请大家吃个饭吗?”
“你干出来了?——”老白的声音听上去更生气了:“你以为是你一个人干出来的?没有人给你打周遭,咖啡厅能是今天这个样?” 丽文呆住了:“什么周遭?谁在给我打周遭?”
老白说:“那些买金卡银卡的,高层次的,高消费的你以为是你在咖啡厅门口迎来的吗?” 丽文顿时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老白毫不手软:“我今天明白告诉你,你去年在门市部签的那个大单,那不是你的单子,是有人专门在帮你。”
丽文再一次惊得语不囫囵:“谁,谁在帮我?——王路吗?”
老白说:“什么王路,——你还是学着把你的脚,踩到地面上吧。”
5.2 寻找贵人
那天晚上,丽文一夜没有睡觉,她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想了个遍,她发现,有很多人都有能力帮她。事实上,来咖啡厅消费的人,都是在帮她,都是她的贵人。
得出这个结论后,丽文拿出笔,第一次给王路写了一封回信。她告诉王路老白开了咖啡厅,由自己管着,咖啡厅效益不错,她以为全是她的功劳。今天老白让她认识到全错了,自己的作用只是一部分,很小的一部分。她只是一个前台,有很多人在后台或是周围帮助她,特别是老白。
至于门市部那笔大单子,到底是谁在帮她?而且是专门帮她?丽文想了几天百思不得其解。
过了几天,丽文请李先生吃饭,还是在那家大饭店。李先生是在门市部把丽文引入生意的第一位人,丽文很敬重这位长者。席间,气氛融融,李先生听了丽文的讲述后告诉她,那笔大单子不是他向朋友推荐的,他没有帮忙。
丽文正要说什么,一个工作人员向她走来:“你好!” 丽文一看,是那天和老白一起吃饭的女孩。只见她画了淡妆,长发盘了起来,更显得干练漂亮。丽文这才知道,她是被老白安排到饭店学习的,应该是和自己一年前在咖啡厅学习一个样,一个翻版。
丽文很感慨,问她白总准备在哪里开饭店?女孩回答说:“这就是白总新开的饭店啊,我将来,就是要在这儿当经理的。”
丽文大吃一惊,原来这家新开的豪华饭店,竟是老白开的。她还注意到,女孩微笑的目光中有一丝丝挑衅的味道,她便知道,女孩一定知晓了她和老白从前的关系。女孩三句话不离老白,并且刻意不称白总,丽文便了然如心,又只在心里祝福老白,不管和谁,早日成家吧。她始终认为,一个囫囵的家,比挣钱更重要。
又过了几天,丽文终于给跟她签了大单的人打通了电话。那个人连说抱歉一直没再跟她联系,说他这一年都在国外学习,但最近已经回国了。丽文马上和他约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地点自然还是约在这家大饭店——老白的新饭店。丽文在聚会那天已经跟老白说明了,她在这家饭店的所有消费包括以后的,都自己承担,不会计入咖啡厅的成本。
关于时间,那人却是无法确定,应该是相当的忙。但他次日又打来电话,直接把时间约到了一个月后的某一天中午。
对这么远的时间安排丽文有些吃惊,转念又想这可能就是大单位和大忙人的工作风格。丽文就拿出红笔,翻了一页台历,在那个日子上划了个圈。那天刚好是个星期天,时间很合适。丽文看着台历,脑子就走了神……她想起来,那一天,正好是她的生日。
丽文已经很多年没有过生日了,忙是忙,更重要的是没有心情。她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生日,是七年前老黑给她过的。那一天,丽文下班回家,老黑已经做好满满一桌子菜,正和妈妈聊天,虎子和王璐在玩飞镖。丽文过生日,老黑不仅给丽文送了礼物,给妈妈和虎子王璐都送了礼物。想起那个热闹温馨的场面,丽文的心就痛了起来。是那种痛彻心扉的痛。
丽文走到卫生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个中年妇女的模样映入眼帘。——不管是快还是慢,自己,已经马上四十二岁了,老黑走了也快八年了。 丽文就对着镜子哭了起来,眼泪一串又一串的,很快模糊了眼前的世界。
5.3 10号台
次日,丽文去了美发店,又去了美容院,路过最大的品牌服装店时,她走进去试了又试,最终选了几套浅色的套装。她想,一身黑的形象是该退役了,年轻时代已经结束了。
丽文变换了装束,也变换了心境。她不再紧盯着咖啡厅,紧盯着营业额,她开始注意周遭。
与贵人见面的时间就快到了,丽文再一次打过去电话,说如果张先生太忙,时间可以更改。张先生爽快地说,不用改,他已经预定好了饭店的十号台,届时11点30分见!
丽文想这位贵人真是一个把事当事的实在人,转儿她又想到,十号台,就是那天老白和女孩吃饭的那张台。在自己的咖啡厅里,这种不显眼的位置台号都很好,所以丽文当时就问了服务员那张台的台号。
对这次即将的见面,丽文说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感到很紧张。按说她和那位张先生是见过两面的,不算完全的陌生人。到底紧张什么,她也说不清楚。
11点不到,丽文已经到饭店了。她想和老白那位大学生美女聊几句,请教下学英语方面的事,不巧她不当班。
丽文就在十号台坐了下来。虽然11点还不到,已经陆续有人来用餐了,当然他们也是来享受这里的环境和氛围的。丽文看着那些祥和的,其乐融融的人们,就又想起去年和张先生一起就餐的情形。
他们那次是在一家粤餐厅吃的饭,当时丽文不知道怎么表达老白的意思,她很拘谨没有话。张先生见此就主动聊了起来。他给丽文讲了他的故事,他说他出身在农村,排行老三,家里有五个弟兄。那时候真是太穷了。后来幸亏大哥闯出来开了公司,现在他们弟兄几个都跟着大哥干,算是翻了身了。 那位先生说话慢慢的,声音里有一种很稳定的东西,和他的年龄不大相符。
那次碰面,除了合同依旧圆满外,那人一口好听的南方普通话也给丽文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 后来丽文也是给他打过电话的,告知货已发。对方说谢谢她,说他已经回到南方,待以后闲些的时候,一定会再来北方看常姐。
他一直把丽文叫常姐,那是南方人的习惯,从相貌上看,他比丽文小四、五岁的样子。 后来他们都没有再联系,丽文又是门市部又是咖啡厅的,太忙了,这件事和这个人也就淡忘了。就像一片美好的云,过去了,就过去了。
哪承想,这次老白为了敲打丽文,却敲打出了这件事的意义。一笔数目很大的单子,有人专门指定和她签单,而且几乎是无条件的。丽文现在已经很明白,这绝不是随意所为,这是一次专门的帮忙。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一个陌生人要特意帮助自己?
丽文想,是不是自己忽视了某些东西,现在回想,最起码是忽视了感恩。不管怎么样,对于愿意帮助自己的人,对于给自己留下良好印象的人,丽文都希望能和他们做个朋友,像王路那样,有话可说;而不是像老白那样,只是个生意联系人。
丽文太需要知心朋友了,需要可以给她指点迷津的人,需要一个能让她彻底放开说说话的人。不管多忙,不管挣多少钱,她的内心一直都是很封闭很孤独的,——自从王路走后。
可是,关于这些,关于这个“专门的帮忙”,别人,也就是那位贵人又会怎么想呢?……也或许,……或许人家就是个活雷锋?帮助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如果是这样,自己这么执着地去追问,岂不是太可笑了?
这样一想,丽文就觉得一定会是这样,她顿时就泄了气,就想撤退,想逃走,想打个电话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今天看上去装点得格外温馨的十号台子。
丽文看了看表,差10分钟11点30分,逃走还来得及。
就在丽文准备打电话的时候,她看到,一个人穿过大厅,大步流星地向这边走来,——— 向十号台走来,———他的脚步坚定而熟悉 — ——无疑地,是向自己走来的。
那个人,不是张先生。 丽文的大脑,瞬间失忆……
5.4 回归
没错,您没猜错!大步流星地走向十号台子的人就是丽文的前夫,虎子的爸爸。
十年不见,恍如隔世,轰然惊鸿之后,空气里还是不可思议地散发出了那样一种久违的,亲切的味道,—— 是那种小时候她看他打架的味道,是那种车间里围着炉子烤红薯的味道,是那种渗透在他们肌肤里的机油的味道。于是,多年前有趣的小对话模式又像闪电般地重现了。
她依旧细声细气地说:“你来干啥 ……“ ”我不记得你承诺啥了。”
他依旧是抹了一把鼻子说:“我承诺过 —— 我承诺过等我挣上大钱了,就回来和你复婚。”
“那你挣上大钱了吗?”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吸溜着鼻子说:“不知道算不算挣上大钱了,——我是这个饭店的最大股东。”
他没有说错,老白那个美女情人也没说错,老白是这个饭店的二股东,也是法人代表,而他是背后的老大。
老白,简直是无师自通地把商业合作理念运用到了极致,——一年前针对丽文的大单子,老白一直追踪下去,并且迅速去了一趟南方,后来,就和丽文的前夫相处成了生意伙伴关系。
说到前夫,老白其实也是,但老白早已从意识上把自己刨除在外了,那三年,他把它空白了,老白的头脑就有这个本事。 后来老白和丽文前夫的交往,包括几项合作,包括这个前夫对丽文的资助,老白从未向丽文透露过,— —— 尽管他对一切都洞若观火,心知肚明,— —— 除了那次敲打,那是个意外,那次老白生气了,要锉锉丽文的锐气。
老白的原则是,生意就是生意,与其它无关 ——— 个人的事情,自己解决。
老白后来在丽文和前夫复婚后,迅速地把他的美女情人从饭店撤到了咖啡厅。那位美女是这么跟丽文说的,老白希望她直接跟丽文学,那样更快。实际上那个美女自从跟上老白后,日渐成熟。遗憾的是,老白一直和她好着,和她过着,就是不愿意结婚。
丽文曾替那个美女抱不平,老白就用敷衍的态度对她说:“怕了,怕担不起婚姻。”
这是老白对他曾经的两段婚姻的一种忏悔吗?还是真怕有第三次离婚?不得而知! 实际上,老白在婚姻里没有担起来的,在离婚后,都客观地担起来了。
在“最不堪”的那三年,老白把自己的房租交给丽文,却按月把不稳定的工资付给了他青梅竹马的前妻(女儿的妈妈),并在发迹后迅速复婚为她善了后,让她圆满地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后来,他又把前妻(丽文)娘们俩的生活打理得衣食无忧,让丽文完全没有那种单身女人带着娃的,长恨久怨。
生活到底应该是怎样的,怎样才是对的,无人能说得清楚。 但无疑,两段婚姻带给老白内心深处的隐痛是潜性的,持续性的。他后来和好几个优秀的女子都好过,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她们,但只要提到结婚他就会远离她们,这就是他真实的生活写照。
老白和丽文的老公又是何其相似,俩人都是为了讨生活而离婚再婚,又都是在挣到钱后选择了离婚,复婚,回归到了初心。当年老白对丽文说到她青梅竹马的妻子时,丽文实际上和虎子爸也是不折不扣的青梅竹马,只是虎子爸抛下她走了,她不愿意想起他。
丽文在复婚后某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突然想到,不知道老公和另一个女子的婚姻,是不是也跟老白和自己的那段婚姻有相似之处呢?这个臆想刚一出现,她就立刻批判了自己。王路曾说过,婚姻并不是一个人的全部。婚姻到底是什么?丽文还是想不透,也不愿意再想,因为她觉得,她现在很幸福,这就足够了。
至于老公的从前,老公的那段婚姻,属于他的父母!丽文选择了不闻不问。而老公,对丽文的十年,也是知晓,不用问。
自从复婚,自从那位美女来到咖啡厅,丽文便越来越少地过问咖啡厅的事,越来越多地呆在家里,至于门市部,她几乎不去,应个名而已。
丽文跟着老公回归的步伐,也选择了回归。
现在他们的家庭很热闹,很庞大。家里到底是四口人?六口人?还是八口人,十口人,十一口人?丽文常常欢喜地跟老公说,她算不清楚。
尾声:人来车往
幸福的日子总是太快了,转眼两年过去了。两年里,丽文把自己藏得很深,没有任何喧哗,甚至复婚也没有请客。她只是埋头学习,照顾家庭。
老公在回归前就委托老白在郊区买了一套别墅。
别墅的一层住进了老公的亲生父母。—— 多年前小姨说得没错,老公是要来的孩子。—— 当年老公的亲生父母太穷了,准备把刚生下的老三送人,人家不要只要老大。另外小姨说错的是,老公十年前不是去投奔亲生父母,而是去创业。如今他已如愿,把二老从农村接到了身边赡养。
别墅的一层还住着丽文的妈妈和虎子。老白的美女到咖啡厅后,丽文就把她和虎子住的咖啡厅后面的公寓让给了那位美女住。丽文后来才知道,那套公寓也是虎子要上初中时,老公委托老白买的。老白投资的是那家咖啡厅,老公买的是娘们俩住的公寓。
别墅的二层住着张先生夫妇。张先生就是老公的三弟,亲弟弟。他也兑现了“诺言”:在闲的时候一定去北方看望常姐,只是这个“闲”一直没有,是丽文专门跟老公说了几次,邀请他们来的。现在他早已改口把丽文叫嫂嫂,不过在饭店或其它地方,他还是把她叫常姐。三弟一到就被老白安排到饭店工作,两年后,他就当上了饭店的总经理,算是替老白松了绑。
别墅的三层住着丽文夫妇和老公的女儿。当年老黑说的也没错,老公出去后就和一同创业的女子结了婚,如今他把女儿也带回来了。那个女儿比虎子小四岁。当丽文第一次看到那个花朵般的女孩时,心都被喜悦溶化了。
这么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家务的主力却并不是丽文,是三弟媳,她比丽文更能吃苦,动作更快;公婆也是苦惯的人,话不多手脚不闲;丽文的妈妈更是从不给别人添麻烦。于是,这一大家子人,看着人多,各司其职,日子倒也过得从容滋润。
丽文也会经常和老公一起去老公的养父母家做点什么。二老坚决不同意买新房,也坚决不同意与老公的亲生父母相见,—— 似乎把养子十年不归的仇都记到了他亲生父母头上。老公也是顺遂他们,只是把二老接到养父母家的小弟家里,给二老把房子彻底装修了一遍。马桶问题,至此不再存在。
这样幸福的日子过了不到半年,老公就让三弟搬走了。那时候三弟在饭店总是工作到打烊,在家两头见黑。老公就在饭店附近又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他们搬过去后,弟媳便回到老家,把他们的两个孩子接到了城里来上学。
没过多久,妈妈也去丽文的小妹家住了,那边的孩子需要她去照顾。
走了两拨人,房子一下子空荡了。那时候学校已经配备午餐,虎子兄妹中午也都不回来了,老公早上开车把他俩送到学校,便忙他的去了。公婆那时已经熟悉城里的生活,买菜做饭都不让丽文插手。
丽文的时间陡然多了起来,她开始投入到各种学习中,拼命学习,学些什么,家里人都不问,顺随她。 她也经常去饭店和咖啡厅转。她一再感知到,年轻,就是不一样;文化高,就是不一样;南方和北方的管理就是不一样;国内和国外的理念就是不一样。
丽文潜心学习了两年,有天她忽然感到自己和谁很像,对了,就是和老白很像。老白当年的工厂不行后,在家里蹲了两年,老白在家里都干了些什么,丽文从来没关注过,完全地不闻不问,—— 她那时像陀螺,太忙了。现在看来,这两年,绝不是白蹲的!两年的潜心,两年的不动窝,应该就是两年的能量积蓄。
虎子就要上高中了,丽文把虎子安排去了南方上高中,那里有一所外资的双语寄宿学校。这是丽文向老白咨询的,老白的女儿已经在那边上初中了。
丽文把虎子送去南方学校的时候,老公也从另一个南方城市飞了过去。
老公领着原班人马游玩了这个城市。夜晚,满城灯火辉煌的,丽文看着那些迅速崛起的闪闪发光的高楼大厦,感叹不已。
老公问丽文有什么想法,丽文说:“我想开一家西餐厅。”
老公说:“好!”
一地鸡毛的时期,看来是可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