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上房的旮旯里看到母亲那台老式织布机，一阵凄凉袭来，织布机上布满灰尘，挂满蜘蛛网，早已斑驳陆离，面目全非，在阳光照耀下，显得那么苍老无力。我轻轻的抚摸着它，凝视着它，当年它是那么威风、红火，家家户户争着抢着往家里搬，如今它如同一位老人一般，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
看到了这台织布机，就想起了我的母亲，
在我尚小的时候，母亲一直想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织布机，但苦于没有材料，她便去外祖父家拉回杏木、枣木、槐木等杂木，请本村的老木匠做了一台织布机。有了它，就有了母亲的用武之地，能充分施展她从外祖母那儿学到的纺织手艺。
纺花织布是过去农村妇女的基本功之一，女娃娃从小就跟着奶奶或母亲在煤油灯下学做针线活，长大出嫁后，若不会织布，是会让婆婆或乡亲耻笑的，会被人看不起。
母亲为了家人穿出的衣服能“撑起门面”，坚持白天管娃做饭，服侍祖父祖母，参加生产队劳动，晚上挑灯纺花织布，常常劳作到半夜三更，十分辛苦。我常常听着嗡嗡嗡的纺车声、哒哒哒的机杼声入睡，又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醒来，那声音是母亲编织的希望和未来，那声音比任何音乐都悦耳动听
母亲曾经对我说：“一匹布从纺花到织成，费心费时，工序繁琐，能单独织成几匹布，在这行当就是全欢把式了。”稍大的时候，我认真观察母亲纺织的程序，发现确实是一项麻哒的活儿。棉花弹好后，先搓成眼子，再纺车纺线，线纺成穗子后，再拐线，拐出来的线是经线用的；下一步是浆线，浆线是为了增强线的硬度和韧性，使其挺直、顺畅，在织布时不易断线、发毛，使后面的各道工序方便、快捷。在锅里熬些稀面糊糊，把线放进锅里来回揉搓，一直揉得均勻湿透，再捞出来晾干，然后再缠成筒筒；程序到了关健时候就是结布、卷布、穿缯、刷线；结布是件技术活儿，得几个人密切配合，还得头脑“清爽”，容不得半点马虎大意，若遇上“马大哈”，准出差错。想织什么花样、花边、用什么颜色等，都在这一关键环节，有的布颜色套用多，得用好几把梭子才能织出效果；开始织布了，梭子里塞上沾湿的线穗子，线穗是纬，经纬一致，织出的布才均匀；白色布织成后还得染布，买些“煮黑”或“硫化蓝”等颜料，染成自己需要的颜色，晾干后再用棒槌敲打平整，就大功告成。
稍大的时候，我曾多次观看母亲织布的动作和要领。只见母亲端坐在织布机上，将腰带与卷袱两头连接固定，双手轮换穿梭，脚一踩踏板，分线后穿梭，然后再用力拉机杼，将纬线织紧，第二次又踩踏板，经线又交叉分开，又穿梭，引纬线，又拉机杼织紧，手里的梭子飞快的穿梭，动作既麻利娴熟又单调枯燥，就这样夜以继日，把布织出来。
自从家里有了织布机，遇到天阴下雨或冬季农闲时节，我家上房就热闹了，本巷的婶婶、嫂子或年轻媳妇们都不约而同，聚集到一起，一边忙着手里的活计，一边评论谁的布织得快、花样好、瓷实平整，在有说有笑声中不忘排队挂号，谁想使用织布机，得按先后顺序依次“坐庄”；有时几个人合伙织一匹布，待布织成后再按商定的尺寸裁剪；有的妇女嫌来回跑不方便，耽误时间，干脆将织布机抬到她家，用完后再送回来。这台织布机抬出门，往往“走巷串户”，几个月都“有家难归”。当时“红”了半截巷，成为母亲与乡里乡亲联系感情的纽带，也为农家妇女相互切磋技艺，提供了交流和展示的平台。
母亲用这台织布机织过白布、条条布、疙瘩布、袱子布，抹布、手巾布、褯子布……每匹布都倾注了她的心血和汗水；每匹布都为她赢得成就感；每匹布都给她换来舒心和希望；每匹布都是四丈八尺，我不解地问母亲：为啥都是四丈八尺？母亲笑着说：“傻儿子！四丈八，两头发嘛！是图个吉利数呀！”有的布还是两头带穗子，母亲高兴地说：“这是给你未来的媳妇准备的，叫沾亲布！”
母亲早些年织各类布主要是为了家人不同的需要。多出来的布，便拿到集市上去卖，赚点零花钱补贴家用，有时也用粗布兑换些“洋布”，给我姊妹仨缝制几件时尚的衣裤。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人们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各种花色的洋布摆满柜台，各类成衣挂满货架，物美价廉，品种齐全，款式多样，粗布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母亲仍然没丢她的老手艺，不再纺线，在集市上买了些“洋线”，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腰，织了几匹“孝布”，叠得四四方方，裹得严严实实，交给儿媳，为的是她和父亲“百年”后，有备无患，儿女使用方便，临阵不慌乱。那台老织布机陪伴了母亲几十年，从年青织到中年，从中年织到老年，把青丝织成白发，把青春的葱绿织成黄昏的暖色。母亲用自己勤劳的双手，编织着她的理想，她的希望，她的向往，她的人生。
少年时穿着母亲缝制的粗布衣服在伙伴面前炫耀，投来了众多羡慕的目光，母亲脸上荡漾着不尽的笑容；成年时穿着母亲缝制的粗布衬衫，是警示和鞭策自己不要忘记是农民的儿子；如今床上铺垫母亲织的粗布床单，用着母亲织的粗布手绢，是对母亲的深切怀念，也是对母亲劳动成果的尊敬；往后将粗布传给子女，是教育和引导他们继承祖辈不辞辛苦，任劳任怨，勤俭治家的优良品德，传承高调做事，低调做人，耕读传家的家训。
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了母亲亲切的身影，浮现出母亲坐在织布机上，两手飞快地穿着梭子，与乡亲们有说有笑慈祥快乐的情景……那声声机杼的鸣响，在我的童年，成年，在我的一生当中，永远也不会停息，它已经深深的刻在我的心里。
我思念母亲，也将保管好母亲的织布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