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岸离
对着这样的人生,再也无法像少年时一样用起力来。
1/
陈是背起了四年前的包,这让他想起了四年前,也是这样的时候。
往包里塞东西的时候发现了四年前的照片,还有一些当年为了假装豪迈写下的豪言壮语,他有点想笑。他记得当时考完两天里唯一开心的试,磨磨蹭蹭地去讨厌的班主任的办公室拿了毕业照,又走路到不远的理发店,像是还愿一样。
店里考完的女生在为了散伙饭做发型,这么说来陈是也是,没什么人把注意力放到他这里,他只是坐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等候着。
女生的妈妈和理发师傅攀谈着,说着自己了不起的女儿才经历过的壮绝的考试,师傅客套地赞扬和夸奖着。
陈是在一边听着,没什么人把注意力放到他这里,于是他想,可是,我也才考完。
可是我也才考完。
四年后陈是又背起这个包。
这是他的幼稚也是我们的幼稚,好像这份愚蠢又轻飘的固执证明了什么,在漫长的时间里唯独这一天,又通过这个动作而变得更加值得铭记起来。
能否变得值得铭记起来呢,能够让我们在日后回首时直达的最后一方乐土,好像这之间也并不存在巨大的空白,我们并没有各自在离岸的路途上愈渐飘远,并且,我们依然自我欺骗着,想着这曾是“岸”么。
这曾是你我最后停靠的岸,而后我们的人生从这里出发,发散又永不收束地堕进无止境的未来。
并不会这样想着。
陈是并没有想和谁告别,似乎也没有告别这件事的存在。
大家卯足了戏码为了最后一起痛哭,可是他却买了两罐酸奶。该说的话平常还没说完吗,该解的心结今天就能解开么,终于能在最后笑着拥抱,曾经给予彼此的冷漠就能置之不理烟消云散了吗。
似乎并没有告别这件事的存在。大家终于虔诚默契试图演场戏,这份虔诚是真,某份蓄谋是真,就不能说这戏份是假。
陈是以为自己没有某份虔诚,没有某份蓄谋,他只是和之前的一年又一年一样,站在了人群的最后。话筒里扬起声音,声嚣混杂着落寞,谁当谁是浮夸呢,酒杯里的昏黄,黄昏里的昏黄,没有表情的城市最后也能模糊谁人的双眼吗。
陈是并没有想和谁告别,直到他看到那个人。
三年了,在双眼模糊中,他终于又看到那个人了。
2/
江持在一阵眩晕中拿出手机,隐隐约约的觉得自己在回复条短信,第二天拿出手机,才看见自己发出的“喝多了”,和之后的了无回应。
既不会觉得失落,也不觉得有些什么。在一次次试图的自我说服以后才终于接受了“并不是所有的短信都需要回复”的这个事实,还更为孩子气地学习着,在哪里应该划下终结,学习着不去没完没了的纠缠下去。
纠缠下去么,想到这即有点欣慰,又继而有些失落。
曾经没完没了地,一个表情接着一个表情地,根本不知晓应当如何终止,原来只是,“互相纠缠”罢了吗。
似乎每个人都往前走了。
江持在那阵眩晕之中觉得根本没有人留在原地,又或者有,只是那些往前狂奔或者漫步的人的眼中再也看不下他们了。于是他们也只能走,一步三回头,立足的根基已经漂移了一万里远,心却还留在几年前的雨里。
大概我也往前走了。
大概他也是。
江持尝试着抽了根烟,很潦草的在鼻腔里囫囵了一遍,所以并不难受。他想起十四岁的时候,牢牢地守住自己的根基,拒绝掉身边朋友递来的烟的自己。
人是在这时候意识到自己的成长的吗,江持从包间里出来,灯光总是让一切显得更暗,然后他看见陈是在不远处,对视的时候像是看着空气一样地笑了起来。
也许此时彼此都想起某个夏天,但是这个时刻却显不出一点轻薄的浪漫,那个夏天太过抽象而遥远,抽象得与这个现在格格不入。但是江持在对视的一瞬间就明白了,明白陈是心里的老虎已经离开,再没有什么给他错觉,又给他力量。
他太空荡了,太过空荡,空荡得足以对这个世界保持疏离和轻蔑,眼神凉薄,又什么都不需要了。
他什么都不需要了。
江持拿出手机,在短信界面上滑着,不知道在回复什么时候的短信。
在一阵眩晕中好像回到了一个辽阔的夏天,湖风吹来鸥鸟的翅膀,而有个人将目光放在他身上。
他有点倦了,他倚在门上,倚在门上想。
谢谢。
谢谢你们,都往前走了。
3/
一群人三三两两地往学校走,夜还没有深到必须睡觉或者回去的时候,但世界是壮阔的寂静,喝醉的人假装要往马路中间冲,朋友们吓得追在后面。
清冷的风将街道吹得萧素,一个夏天安眠了下去,从前有人在这里种下了树,有人折断在寂静的夜里,众星拱月地学习爱和被爱着。而如今所有的纷繁复杂突然都消散,仇人都牵着手,恋人牵着手,什么都被原谅了,反正,也只能什么都原谅了。
钟秦走在他们前面,停在一次万里无车的红灯面前。他拿出手机,略带疑惑地看见短信上“喝多了”三个字。他不知道对方在寄望着怎样的回答,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他也拿捏不好表情,想着大概不用回吧,把手机放回裤袋里。
夜还没有深到必须睡觉或者回去的时候,却三三两两地没有续摊的气力。最后几个人坐在图书馆门前的时候,钟秦也去了。
他没有什么想说的话,也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他只是不想回去,辉煌哀伤,这些他感受不到,可是他总觉得回去就会失去些什么,失去些无关紧要,却舍不得的什么。
只是听着身边的人说些什么,他抬头看着夜晚阔成无止境的布,是否像人和人的情谊一样薄呢。或许他才是没有往前走的那个,他想。
曾经他的孤高,自以为是的理智,现在看去一片幼稚。
大概我才是没往前走的那个吧,他又想起那个人了,永远地留在了十七岁的夏天,又永远不平息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想珍惜什么,喝了点酒的晚上,晚风没有到达,蚊蚁沸腾灯光,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想珍惜什么。
身边的女孩偶尔对他说些话,关于喜欢,以及其他。他想学着抽支烟,或者继续喝点酒,但是他只能躺倒在那里,他什么都没有,可这份虚无,却给了他什么都有的满足。他想切断一些,却总想留住一些。
他看见无数的星辰还未旋转,他看见远处的灯光湮灭潇洒,他看见其他离别的人哭着笑着闹着,装着或是,假装在装着。他什么都不想做,他只是不想回去,他知道什么都不做的自己,也什么都不会失去。
什么都不做也不会失去,那自己曾经,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将他的世界一瞬间打成死寂。他想回复条短信,却不知道回些什么好。
曾经的他那么希望一切都有意义,证明所有的到达和远离,所有的忐忑和心机,所有的理智,为此决绝的疏离,什么都好,在日后完全不带疑惑,不论对错。
但是已经做不到了,他从一个为了让一切显得庄重而只愿发邮件的少年,变成了现在这个躺在告别之前手指划在屏幕上短信的界面却不知该如何做,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却什么也不会失去的大人。我们还能说他没有向前走么,像是一种倒退,对着这样的人生,再也无法像少年时一样用起力来。
再也无法用起力来了啊。他眯着眼睛,过了明天,坐在身边的人或许就再也不会见,辉煌哀伤,这些他都感受不到,时间走了也没有,他好像也停在了十七岁的夏天,和那个永恒国度的少年一起,天蓝的时候被树荫覆盖的那座小城,少年和少年在单车上相视而笑。
就算不告别,也没关系吧,他想。
然后,他的电话响起来,他对着电话想,反正什么都不会,失去了。
4/
大家都喝得太醉了。
夜晚还年轻,年轻的摊老板有点怒火地走过来责备被摔坏的桌子,和事的同学急急忙忙地补上钱,才看到和善的口气绕出一阵慌张的城墙。
寂寥的车呼啸过空荡的马路,以离别为前提时,才佯装看见了自己的成长,也佯装目睹并凝视了各自的人生,佯装一切是足以延长的温和温热和温柔,垂下眼睫毛的女生,疲惫地看着坐在面前的男生。
以离别为前提时,仅有一时的,眷恋。
每一双没被挽留的手,垂下惨白的柳。
仅有一时的眷恋,二十二岁的柯其,想起了十八岁的他。
他拿着酒瓶坐在一旁,敬酒的人编造着各种名目,寂寥而可笑,在那一杯酒之后,就真的好像共同度过了陌生的人生,而在那一杯夜晚之间缠绵了足够的亲切。
上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呢,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呢,还是寂寞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呢,成了寂寥的大人是什么时候呢。
上一个敬酒的人,一遍一遍说羡慕自己走路姿势潇洒,一遍一遍说想学却从来学不会,那么自己佯装潇洒时的孤独,被谁人体贴了呢。
这一个敬酒的人,说羡慕自己人缘好不顾自己张开快掉的嘴角,说人生说理想说事业,那么无能的自己孤独面对的白日和夜晚,被谁人抚慰了呢。
被谁人抚慰了呢。
柯其顺着朋友的名词想下去,只想起了十八岁的他。
然后想起了遥远的夏天,白昼的光瞬间覆盖了眼前的夜晚。
这时候还来感慨人的薄情吗,明明还有更多延续下了不是么。
但是,仍然有不能触碰的,它们被束在经年的高阁上,一点雨就浇灭了冉冉升起的气息,一点风就吹熄了怀缅时的热情。
柯其拿着酒瓶坐在一旁,酒精还不足够麻醉的理智。他想和谁说尽自己的人生,他想在这份热忱中挽救自己的孤独,他想在别人的眼睛里,再度看到真实的自己。
再度看到真实的自己,能被唤作朋友的人,那之后还有谁人呢。那之后的谁人,都不过交换着秘密,可是这份寂寥的人生共同分担了吗,盘旋交错着缠绕了日暮朝夕吗,当无意提及未来的时候,能够笃定,还会在彼此的生活里吗。
太过遥远,两人的世界太过遥远,无论如何去尝试,仍然在那之后的漫长时间里,只学会了独自一人,自作稳妥的生活。
太过遥远,他拿出手机,在联系人里划拉了半天,也没有那个人的电话。
——明明是自己先放弃了不是么。
太过遥远,那个男人挨个叫了朋友们,在墙角单独地说了告别的话。
——明明也想和谁长久地交往不是吗。
太过遥远,敬酒的人,拥抱的人,却都亲近地靠过来。
——明明,明明早就不在意了不是吗。
为什么,只有我,还完全没有前进呢。
他在联系人列表里划拉了半天,终于打出了一个老电话。
他只是想,再次说尽自己的人生,他只是想,再度看到真实的自己。
十八岁的自己。
5/
十八岁的自己,离开了么,离开那座苍白茂密,丰盛的森林了吗。
二十二岁的自己,要离开么,离开这座孤独密闭,苍老的围城吗。
少年们离开再也不会回到的岸,在他们还不知晓何为离开之前,在他们知晓何为离开之后。
在时间关上门,而爱过的人一一告别,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