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和我是儿时的玩伴。她住在爷爷奶奶家，我住在外公外婆家，两家楼挨楼。

祖辈们绵延了几十年的友谊自然而然地传递给了孙辈的我们。那时的我们几乎每天都互相串门儿，混吃混喝。

后来上小学，我回到了父母身边，她依旧跟着爷爷奶奶。她和我同年，只是生日月份小，比我晚上学一年。

那个年代，年幼的我们几乎没有联系方式，我只能在寒暑假回到外公外婆家时，偶尔看到她。

她和记忆中的样子有点儿变了，变得不太爱说话，甚至有些唯唯诺诺。我不知道原因，也不敢问她，只是隐隐感觉到不太一样。

我问妈妈，她闪烁其词，遮遮掩掩，并没有对我说出个所以然。

日子一天天滑过，我渐渐有些淡忘了她。

转眼读高中了，我随父母搬回到外公外婆身边。

开学没多久，一天早上，刚从车棚推车往出走，忽然身后有人大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一个留着男孩子样短发的女孩，推着自行车小跑着朝我奔来。

秋天清晨的阳光，透过车棚青砖墙镂空的窗户，照在她朝气满满的脸上，咧着嘴的笑还是那么憨憨可爱，熟悉的小虎牙依旧淘气地翘着。

“颖！”我惊喜地大声喊出她的名字。

她乐着，使劲儿冲我点头，蓬蓬着的头发也跟着欢快地一摇三晃：“听说你回来了，还听说也你在十一。咱俩一学校。不过你高一，我初三。”

九月，学校一年一度的运动会召开了。颖作为班里的团支书，1500米这个硬骨头毫无意外地落在她头上。

听到广播里初三女子1500检录，我连忙起身，跑去检录处找颖。

挺热的天儿，却看见她长袖长裤捂得个严实，手里还捧个保温杯。一走近，就闻到浓浓的红糖水味儿。

“你来那个啦？”我紧张地小声问她。

“嘘，没事儿，我慢点儿跑。”

“你疯了！不要命了？1500呢！”我有点儿急了。

她笑笑，递过保温杯，轻轻拍拍我，说：“在终点等我。”

发令枪响，颖和其他十几个女生一起，冲了出去。

第一圈，她看起来还好。第二圈，她的脸色不太好看了，脚步和呼吸都变得沉重。第三圈，她已经落到最后，前额和两鬓的发尖上豆大的汗珠，滴答着往下掉。

我抓起外套，奔向终点去接她。在一个个冲过终点的人身后，远远的，我看到她在艰难地一步步靠近。

她踉踉跄跄迈过终点线，差点儿瘫地上。我赶忙抱住快要虚脱的她，她浑身湿透，微微张开的嘴唇看起来苍白干燥。

给她披上衣服，我和另一位女生一起架着她到最近的看台边坐下。她几乎累垮了，我知道，她本就不擅长长跑，又赶上生理期。

随后，高一女子1500米开始了，我却怎么也找不着邓琳琳，我们班的女生体委。

一旁的好友说：“别找了，她说她倒霉了，没跑。”

我一愣：“她上周体育课不是刚见习吗？”

好友脸上露出不屑的轻笑，我瞬间也明白了。

看着脸色苍白的颖，我打心眼儿里心疼她——“有人抖机灵假装来例假临阵脱逃，只有你这个傻瓜，根本就是真的还要硬撑着上。”

“颖，快中考了，你怎么样？我刚听说，本校生降30分录取呢，你肯定没问题！”

第二年春天，我兴冲冲地把刚刚听说的好消息告诉她。

“我……我不准备考高中了，我打算上中专或者职高，早点儿工作。”她低头不看我，小声嗫嚅着。

“什么？！为什么？你又不是考不上，就算不考本校考别的高中也没问题啊！”我被她的“自我放弃”引爆了，劈头盖脸地大声质问她。

她仿佛用了很大力气，抬起头看着我，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地说：“我想好了，不考高中了，嗯。”

于是，我们不欢而散。

这天放学，我发现一个迎面缓缓走来的人影好熟悉，这不是颖的爷爷吗？

我一捏车闸跳下来，迎上去打招呼：“您好啊，黄爷爷！”

黄爷爷定定看着我，像是看一个陌生人，眼神迟钝又漠然。

“黄爷爷，是我啊，苏瑾。”我往前凑了凑身子，一字一顿地说。

“你下班啦？孩子呢？”黄爷爷边说边往我身后看。

哭笑不得的我赶忙说：“我还上学呢，黄爷爷，还没上班呢。”

老人没再理我，拄着拐棍儿，晃晃悠悠地走了。

回家跟妈妈说起偶遇黄爷爷的事情，妈妈轻轻叹了口气，说：“黄爷爷得了老年痴呆，不认人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惊诧地问。

“快一年了，他还老出门转，经常就找不到家了。幸亏咱们这片儿都是老人儿，都认识他，能给他送回去。黄爷爷现在只认衣服不认人，有次颖颖回家把衣服换了，他举起拐棍儿就打，还把她往外撵。唉……”

“那黄爷爷的三个孩子呢？也没人管他？”

“咳，黄爷爷的小女儿，就是你毛毛阿姨，去年看到黄爷爷有点儿神志不清了，就诓着他把房子过户到了自己名下。为这事儿她哥哥姐姐跟她掰翻了，哥哥姐姐对黄爷爷有怨恨，都不肯管他。现在毛毛阿姨得了好处也再也不来了，就是颖颖和黄奶奶，照顾黄爷爷。每天早上，颖颖要把午饭给他们做好，晚上放学回来，颖颖又要先给他们做饭、收拾家里，根本也没什么时间顾得上学习。唉，颖颖这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

怪不得，怪不得学习一向很好的颖，上了初三成绩就一再滑坡，怪不得她不打算上高中要去上班挣钱。我气不过大人们的不作为影响好朋友的人生，我恨那些自私的大人。

那天晚上，我敲开了颖家的大门。见到我，颖有几分惊讶，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安慰我：“你不用劝我了，你肯定是知道了我外公的事情。他们需要我，我也想早点儿工作挣钱，把他们照顾好。本来我成绩也一般，就算上了高中也不一定能考上大学。”

“可是……”我刚要开口，被她轻轻握住了手臂。

“瑾，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谢谢你。”她依旧笑着，弯弯的眼睛里有晶莹的光在闪动。

“那你爸妈呢？他们也同意你就这么放弃了？他们为什么不来照顾黄爷爷？”我鼻子一酸，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了下来。

“他们……”颖顿了一下，有几秒钟的失神，然后又恢复了常态，“他们同意我的决定。”

我再无话可说，只能拉着她因为操持家务而变得有些粗糙的手，放声大哭，好像那个不得不接受命运捉弄，放弃高中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从那之后，直到中考结束，我没再见到颖，或许是她有意避开了我上下学的时间。我也渐渐意识到，我们之间，从此的人生路可能各不相同了。

三年后的我，上了大学。又四年后的我，参加了工作。

一天，下班回家的地铁站台上，随意四处张望的我，突然发现不远处一个女孩的侧脸，像极了颖。

仿佛被电击了一样，心跳“砰通砰通”加快，我使劲儿盯着她，她的个子比那时的颖略高些，也胖一些，利索的一头短发……我犹豫再犹豫，终于朝着她走了过去。

那女孩似乎也有感觉，她慢慢转过脸，朝着我的方向看过来——

“瑾！”

熟悉的声音再次叫起我的名字，熟悉的笑容挂在圆圆的脸上，熟悉的小虎牙依旧淘气地翘着——真的是她！

地铁上，她向我讲了她的这些年。

初中毕业，她上了中专，毕业后去一家国有保险公司做销售，从最底层的寿险销售做起，现在是一个销售团队的主管。

这期间，她结婚了。老公是外地的，人本分，也善良。那时候黄爷爷的病症已经越来越严重，在自己家里都会迷路，已经24小时离不了人了。颖放不下二老，就和老公商量，把老两口接到自己家同住，夫妻俩白天轮流照顾侍奉。三年前黄爷爷过世了，黄奶奶现在还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看着身材有些发福的颖，问她：“你不会是……”

“没有没有，”她看着我揶揄的眼神，爽朗地笑了，“我没怀孕，就是胖了。我们俩说好了，等送走了外婆再要孩子。”

“黄爷爷黄奶奶有你们俩，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我不禁由衷慨叹。

“是啊，我有这样的外公外婆，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啊。”颖望着快速闪过的隧道，人似乎黯然了一下，转瞬又恢复了初见时的神采。

就这样，为了多聊会儿，我一直陪她到她下车。

“实在没办法，我得赶回去给外婆做饭。瑾，我也想多跟你说会儿话，这么多年没见。”她有些抱歉地说。

我知道，她和我一样，舍不得说再见。这一别，不知道何时再相见。

“快回去吧，咱们来日方长。”我笑了，这次，换我给她宽心。

她也笑了：“好，空了联系！”

晚饭时，我把地铁里不期而遇颖的事情详细跟妈妈讲了，连带告诉了她黄爷爷过世的消息。

妈妈很难过，她慨叹道：“黄爷爷黄奶奶对三个孩子那么好，老了病了却没有一个子女肯照顾他们，要不是颖颖，真不知道这老两口怎么活。”

那天，妈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二十多年前，有一位年轻女士，结婚好多年从未怀过孕，中医西医看了个遍，所有可能的方式都尝试了个遍之后，夫妻俩领养一个女孩。

领养的第二年，这位年轻女士居然自然怀孕了。一年后，夫妻俩有了自己的女儿，欣喜若狂。

而随后的问题也一一浮现。在那个物质并不富裕的年代，因为领养而多了一份负担的现实，使得夫妻俩开始慢慢嫌弃领养的女儿，把她视作生活拙荆见肘的罪魁祸首。他们冷落她、疏远她，越来越多地把她扔在女士的父母家。

年幼的女孩看到从前对自己呵护备至的爸爸妈妈如今只对妹妹笑，而她就像空气一样没人在意没人搭理。

她努力讨好爸爸妈妈和妹妹，换来的却只有更多的冷嘲热讽。有天，她被养父母“无意”告知了真相，很长时间不再说话，也不再笑，也不再回那个家。

老两口痛骂女儿女婿，却骂不醒两个自私的成年人。于是老两口坚决把女孩留在身边，用微薄的退休金供养她，自始至终把女孩当作亲孙女一样疼爱。

这位年轻女士，就是黄爷爷的大女儿。

而这个被领养的女孩，就是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