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的一个暑假,我用三天时间在家里“画”完整个暑期的作业,因为画得惨不忍睹,报名时胆战心惊,怕老师找麻烦。可樱子说,她只有三天没学习,那三天因为她的堂嫂猝死,办丧事她不得不跟着忙了一阵。这就是学渣和学霸的区别,樱子高中毕业就考上了重点医科大学,我复读一年,免强进了个三流大学。当时我俩互相惊呀于对方奇葩的暑假生活的,樱子认为假期应该学习和玩,而我觉得假期就应该干活和玩。再进一步探讨,这不样的认识完全来自我们背后不一样的妈。我的妈从来是关心我干没干活,学不学无关紧要;樱子妈从来是只关心她学没学,干不干活无关紧要。虽然我妈的做法现在看来有些不正常,但在当时和周围十里八村的妈差不多。因为暑期里有我们这边农村最忙的一段时间。农忙的时候,家里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身体健康都得干活。地里的高粱、玉米要收,田里的稻谷也要收。收了要晒,晒一天是不够,至少需要三个大太阳,可是天公往往会给你开玩笑。常在大家吃饭时,或大人午休时,就有人大喊“天东雨来了,快点抢谷子!”于是人们像打了兴奋剂一样,从各家家门带上工具蜂涌而出,坝子里像打战一样,大家甩开胳膊干起来。把摊开晾晒的粮食抢在大雨前快速归拢,并罩上塑料布。如果谁家忙不过,赶紧帮忙。大家都忙完后像打了胜战一样欢天喜地的等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等粮食晒干了又要用风车风干净,然后装仓。晒干粮食还要晒高梁杆,玉米杆,稻草。樱子家也在农村,自然也要经历这个农忙,那时就觉得樱子的妈不一般。后来知道樱子妈确实不一样,她是乡村小学老师。我小学的老师全是乡村老师,虽然家里一样务农,但那时就觉得他们和周围人是不一样的,面相好看,衣服也好看,举止文明。可当樱子妈来学校找樱子时,我发现樱子妈和普通农村妇女一样一样。一样土气,一样旧布衬衫还洗得不够白净,手心和我妈的手心一样,因为干活太多裂了纵横交错口子,而且是黑色的,谈话一样是柴米油盐,一点没有我眼中的老师样子。
樱子是我为数不多的好朋友,虽然我们现在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却一直有联系,多是聊家常还有高中三年的人和事,离了这些我们就聊不到一块儿了,我们的生活圈子完全变了。樱子妈妈会不时的出现在我们的聊天内容里,我慢慢发现樱子妈妈原来真的与众不同。
我们高中毕业后的假期,时兴去同学家窜门,我第一次去樱子家。樱子家是新盖的二层小楼,小楼靠公路边,和周围的土坯房排一起,鹤立鸡群,很扎眼。樱子说,她爸爸做鸭毛生意,到乡下挨家挨户收鸭毛,然后分类再加工,把这些半成品送到县里的收购点,赚取差价。因为生意不错,所以樱子爸挣了钱盖了楼,在家里地位最高,除了折腾鸭毛就是在茶馆喝茶吹牛,要么是打牌赌钱。樱子家很新但很乱,让我觉得很随意,因为我家就很乱,我很怕同学到我家,特别自卑,当到了樱子家我就释然了,原来老师家也这么乱。樱子妈除了教书,还得做家务,还得干田里地里的农活。高中时期樱子抱怨最多的是她父母重男轻女,但读书岀来后的樱子反倒感谢父母的重男轻女。樱子有个弟弟从小娇生惯养,要什么有什么,上学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更别说写作业了。为什么不重视她弟弟的学习呢?樱子解释说,她们家就是男尊女卑的典型家庭。樱子爸爸做生意来钱快又轻松,不仅盖了楼房还有存款。樱子妈当乡村老师那点工资太少,在他们家的收入中属于鸡肋。读书不会有什么大出息,在他们家已经是默认的事实,将来樱子的弟弟是要跟着她爸做生意的,家业也是要传给她弟弟的,所以樱子弟弟俨然有一个美好前程在等着他,与读书无关。这也就不难解释樱子妈妈盯樱子的学习盯得紧了,她希望樱子读书出来,自己有份稳定工作,物色个好老公的机会大于在家务农的大姑娘,有个踏实的生活。
樱子虽然博士毕业,可她弟弟却初中都没毕业,早早辍学。晃荡了几年,想要鸿途大展时,下乡收购鸭毛的人越来越多,樱子爸爸的鸭毛生意路子却越来越窄,生意做不下去了。但樱子的父母对儿子满怀希望,一心想要把儿子培养成生意人。樱子的弟弟拿着家里的积蓄这行试试,那行碰碰,没整出个明堂,反而把本钱亏了。那时村子里已经有人打工挣钱,可樱子弟弟不是嫌打工挣钱慢,就是拈轻怕重,一心还是想要做生意挣大钱。樱子爸不折腾鸭毛了,但依旧过着喝茶打牌的生活。那时起,樱子家里的生活陷入了困顿,樱子妈不仅成了家里劳动力主要输出者,也是经济主要输出者。马路边的土坯房慢慢都会成了洋气的小别墅,樱子家的房子看起来很扎眼,灰溜溜的。而樱子妈成了这个灰溜溜家的顶梁柱,但却不是当家人。
樱子上研究生,每个月有点钱进,留下生活费,都悉数汇给父母。虽然她知道这些钱转手就会到他弟手上,说是做生意其实就是打水漂,可是樱子禁不住她妈妈打电话来叫苦。
樱子嫁人了,樱子的老公是她研究生同学,也是农村出来的,在学校里他们属于贫贱夫妻。两个人先后考了博士,为了顺利毕业,一直不敢要小孩。那时樱子的妈已经退休了,老师的待遇发生了变化,樱子妈的退休工资变成了一笔可观的收入。以樱子父母的生活水平,退休工资足够他们老两口在农村过上舒心的日子了。可事实是樱子妈的工资每个月刚到账就取出来还债了。樱子妈找亲戚借钱给儿子做生意,自己用每个月的退休工资慢慢还。樱子说,钱都是她妈妈低眉顺眼去借的,所有亲戚能借的都借过了,为什么别人会借钱,也就是看着她妈妈有退休工资。樱子妈把借来的六万块交给儿子之前,樱子妈妈打电话给樱子说:“这六万块就说从你那儿借的,这样你弟才有压力,用起钱来才知道轻重,也才会掂记着还钱。”樱子说:“这事和我没关,这么多年,多少钱被弟弟打了水漂,也不差这一点。说我借给他,他就能变个人?再说小张本来对你们的偏心就有意见,这件事以后被他知道更不好!”
樱子生孩子时她妈妈从老家捉了两只鸡母鸡到城里照顾她。樱子说,说是照顾她,更多的时候想着法儿怎么给她弟弟挣钱。那时樱子在网上买了樱儿床,送来时是由很多纸皮包裹着。樱子想把纸皮扔了,可是她妈妈说一会儿她叫人上门收,樱子知道她妈妈背着她还藏了好多纸皮在家里,她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上门收纸皮的是一老头,头发都快白完了,看着很老实。樱子站在房间门口瞟了一眼,放心回房去了。就听她妈妈在与老头谈价格。
“多少钱一斤?”
“三毛五。”
“人家邻居昨天卖的都是四毛!”
“四毛你要吗?我的卖给你。别说四毛了,三毛八我都卖给你!”
“那意思是你卖三毛八哦,那你给我三毛七嘛,这样你白挣一分!”
“哎,你这人真是,我白挣,合着拖着这么重东西楼上楼下跑来跑去不要工钱哦!”
“那三毛六吧!这下可以了吧!”
“三毛六就三毛六,以后不做你家生意了,那么磨叽。”
三毛六,老头爽快的收完纸皮,给了钱走人。樱子忍不住说:“妈妈,人家一把年纪出来挣点辛苦钱,你还一分一分的给人家讲价。”樱子妈立马说:“我不辛苦啊,那些纸皮都是我楼上楼下……”觉得自己说漏嘴了,就只嘟哝了一句,“谁的钱都不好挣!”。晚上樱子老公回来,发现放在鞋柜上的手表不见了,他记得清清楚楚安装婴儿床时,自己把手表放在鞋柜上的,因为他担心不小心把表磨坏。那块手表是他三十岁生日时樱子送的,三仟元,樱子是咬了咬牙才托同学从香港买的。樱子妈这才想起收纸皮的老头子,走时那么匆忙。想到这儿樱子跑出门去找那老头儿,可是人家早走了,就是没走你没凭没据也不能把人怎么样。樱子两口子很生气,让她妈妈以后别把陌生人往家里带了。樱子妈很委屈,碰到街坊邻居就数落女儿女婿的不是,还声泪俱下。
不在家里卖纸皮,可是阻止不了樱子妈挣钱啊,她照样捡纸皮,不但楼上楼下的捡,有时还去其他家属楼捡,捡回来的东西都堆在一楼楼梯间。久了,樱子妈不满足只捡纸皮,旧家具家电只要能用的可以拆装的都捡回来,樱子妈准备带回家去用。后来保安找上门来,说楼梯间堆满东西不安全也影响美观,邻居也投诉那些东西招来了老鼠,要樱子妈尽快处理。樱子妈不能捡东西了,就一直念着要回家,樱子就送她妈妈回去了,来时两只鸡,回时带走一堆旧东西。
樱子的弟弟做生意,属于屡败屡战,败光了家里所有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樱子的父母在一次次失望中终于清醒,儿子不是做生意的料,可是又已经错过了读书的时机。樱子妈帮儿子还清了债后,就不打算再支持儿子做生意了,省吃俭用,给儿子娶了媳妇。虽然二胎还没开放,樱子的弟弟弟媳却三年生了两娃,用樱子的话说“只管生,不管养”樱子弟虽然已经身为人父,还是没有一点责任感,外出打工从不寄钱回家。樱子弟媳不安于在家带两年幼的孩子,要跟着老公一起在外面潇洒。樱子妈不敢拦着,怕儿媳妇急了和儿子离婚。两个年轻人在外自己养活自己,过得倒是轻松自在,一双儿女放在老家完全不管,樱子妈妈有退休工资,自然会管好他们。樱子妈对儿子算是彻底失望了,但面对一天天长大的孙子孙女又燃起了希望。有了前车之鉴,樱子妈认准了读书才是改变命运的最有效方法,如果把两个娃培养出来了,既改变了孙辈的命运,同时儿子老了生活也有着落。于是这个六十多岁的农村老人只身带着一对孙子来到县城租房子,找学校,开启了陪读的日子。樱子爸自然不好多说什么,樱子弟弟的现状樱子爸要负主要责任,只是常常打电话给樱子抱怨自己一人在家,煮饭洗衣各种家务过得好累,同时希望樱子多支持娘家。
见过很多望子成龙失败的例子,但失败的同时也败光了家长的希望。但樱子的妈内心有多坚韧,或者她总能看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