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白话方言诗)
王 平
钟先生家里的保姆叫小谢
小谢其实早就不是小谢了
她的儿子都二十好几了
早一晌还在宁乡买了一套房子
小谢出七万
小谢老公出七万
她儿子呢也出七万
三七二十一万付了首付
余下的归她儿子去付按揭
小谢还要钟先生去看她买的新房子
几乎足不出户的钟先生满口答应了
让女儿开车
一行三人专门去了趟宁乡
回来后钟先生对我说
冒想到楼盘那么好
还人车分流咧!
当然十多年前小谢还是可以叫小谢
十多年前小谢就在钟先生家做保姆
那时候钟先生的老伴朱姨就喜欢她
如今老伴朱姨巳经去世整整十年了
我必须说小谢实在不能算很能干
好几回刚进钟先生家就闻见饭烧焦了的气味
旋即便听到钟先生背起喉咙喊小谢
并且那声音分明有些生气
在里头搞么子名堂啰?饭又烧糊哒!
小谢于是一阵风从里头屋里窜出来
一双赤脚将地板拍得好响八响
还说
冒烧糊咧冒烧糊咧!
不过小谢晒的白辣椒水准一流
有回她打开冰箱慨然赠我一包
回家叫老婆做一盘白辣椒炒肉
她说噫呀咯个白辣椒晒得蛮好
钟先生家里经常会来不少朋友聊天
小谢得空坐在旁边的听得作古正经
钟先生堪称幽默大师
妙语连珠常常引得客人哈哈大笑
于是小谢也跟着哈哈大笑
并且居然笑得前仰后合
钟先生看她那样子便有些不屑
说不晓得你跟哒笑么子?
我讲什么你半句都冒听懂
小谢便说
我看哒你们笑的样子觉得好好笑
小谢对拜访钟先生的客人都很客气
虽说有时忘记泡茶还要钟先生催促
唯独不喜欢一个开旧书店的小年轻
每次看他到来便细声嘟哝
哼 又来哒
因为钟先生的书实在太多并且还在不断增多
每回清理旧书便要这位小年轻来家挑走一堆
送给他还能让这些书好歹有个归属
做废纸称了毕竟让人多少有些心痛
但钟先生家的旧书废报屡来是小谢的额外收入
无论卖多卖少收入反正统统归她
小年轻进门把旧书搬走
你叫小谢如何会喜欢他?
多年来钟先生有个老习惯
吃完午饭喜欢下两盘跳子棋
朱纯阿姨去世后小谢便陪他下
两个人的认真劲不亚于国际比赛
有回两人争得面红耳赤
小谢说钟先生悔棋
钟先生却说他的棋还冒正式落下去
做为旁观者小谢非要我证明
我只好说
这脚棋是钟先生耍赖
看上去小谢永远乐呵呵笑眯眯
一副冒心冒肺不想事的样子
其实不尽其然
她也有她的痛苦呢
可惜这痛苦谁也帮不上她的忙
连钟先生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她发现她的丈夫
和另外一个女人好上了
这是去年她回宁乡老家过年
无意从她丈夫微信里发现的
有一天钟先生要她送本书上我家
小谢又跟我老婆说起这件事来
说着说着
眼睛里开始有了泪光
小谢打开微信给我老婆看
小谢居然将她丈夫的相好加了微信
她从丈夫的微信里
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微信号
遂将自己化名某某
邀那女人进了朋友圈
两人既成好友当然无话不谈
从此她丈夫跟那女人的交往
她几乎一目了然
尽管如此小谢却一筹莫展
更要命的是
早一晌她的手机不小心丢了
从此所有证据灰飞烟灭
那几日小谢神思有些恍然
不过随后自我调整了状态
小谢说手机丢了正好眼不见为净
还说只要老公不离婚
只要老公对她好对崽好就算了
不料这些天小谢又开始玩起微信来
原来是钟先生的女儿又送了她一个手机
钟先生的女儿要小谢有空发发微信
让她们姊妹晓得父亲每天过得好不好
小谢还让我加了她的微信
小谢的微信名居然叫做“少放油”
小谢还要钟先生看她微信上写的文字
钟先生居然也一个字一个字替她修改
小谢说她也要学哒写文章
钟先生说你先要学哒少写白眼字
小谢说本来我就只读过五年级
钟先生说我也只比你多读一年书
今日看小谢的微信颇有意思
上头发了两张照片
—张是民国旧版复印本《声律启蒙》的书影
一张是钟先生在扉页上写给小谢的题词:
钟叔河八十六岁时手订成书
以赠谢淑群
希望能将其读熟
将来好教给易欣华(小谢的儿子,作者注)
的孩子们读
多读一点书总是会有用的
于是小谢在微信上开始认真抄录:
云对雨 雪对风 晚照对晴空
来鸿对去燕 宿鸟对鸣虫
两岸晓园杨柳绿 一园春雨杏花红
2016/12/28于长沙
附记:
我与钟先生应该可称忘年交吧。他长我整整二十岁,近些年来尤其过从甚密。这是我永远值得珍惜的难忘时光。
在我眼里,钟先生是一位足以令当代中国所谓“国学大师”失色,甚至汗颜的人物。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基于他编的书,他写的文章,以及他拥有的极其独立的人格。没有什么人可以左右他,这是当今中国文化界所罕见的。钟先生对中国传统文化清醒而睿智的认识,对古往今来中国人的秉性彻骨的剖析,以及他深厚的人文学养和苦难的人生经历,都足以令我对他深深钦佩。
有时候,我常常一个人呆在夜晚的阳台上,不无茫然地注视着这个越来越喧嚣的城市。高楼大厦林立,万家灯火辉煌。可是,谁还可以在其中哪幢楼房哪层楼上,找到如同念楼这样的地方,结识如同钟先生这样睿智的老人呢?
恐怕很难很难——甚至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