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桂花落了——
突然的，就只剩稀稀拉拉的几颗泛黑的停留在枝头……
空气里的馥郁缱绻，也似乎散了去……
又一年秋天，这样匆匆的结束了！
而你，何时回来呢？万水千山走过，你可有归期？”
（一）
阿良，阿良，我们一起去玩吧！
“阿良，去把衣服洗了！”
“阿良，又死哪儿去了，快回来扫羊圈！”
“阿良，别往外跑，把猪喂了！”
“阿良——走开走开，我上辈子做的什么孽呦——”
“阿良……”
我记得，在我住的江南水巷里，无论晴天还是烟雨，总是回荡着这一声“阿良”，阿良——阿良——
“阿良——”我学着奶奶的样子，将头伸出门，朝巷子里喊道——那是我第一次喊她！
围在家里唠闲嗑的大人们突然就笑开了——
“看这丫头，逗趣的呦！”
我不知道她们在欢喜什么，只是又冲着巷子喊了一声：“阿良——”
“丫头，你不能喊阿良的！”阿爸在一圈嬉笑中走出来，把我抱在怀里，说道。
“阿良和阿娘也差不离，就让她这么喊着吧，反正一个傻子，也听不明白。”奶奶从门外喊完回来，闷闷叹了一声。
那时，我并不明白奶奶话的意思，只是好像喜欢上了在巷道里突如其来的喊那么一句“阿良——”，然后等着她一跳一跳地跑回来，气喘吁吁地冲着我傻笑。
但是奶奶很厌烦阿良同我接触，只要瞧见了，就会拿着笤帚把她赶开，奶奶说，难得生了一个伶俐的丫头，无论如何也不能沾染傻气！
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喊来阿良，尤其喜欢她从外面带回来的一些奇妙的东西。
再长大了一些，我就常常躲着奶奶，和阿良一起在巷子里玩。
阿良不太喜欢和人说话，多半时间她都在冲不着边的东西自言自语，有时是在河岸上冲着扒食的鸡鸭瞎乐，有时是沿着田埂向着摇着铃铛的黄牛鬼嚎……别人同她讲话，大多是不回答的，只是咧着两排大牙哧哧呼呼的傻笑。我跟着她，也和那些奇奇怪怪的事物讲话，甚至和水里的鱼儿一起吐泡泡，和水洼里的雨滴一起跳舞，和树枝上的鸟儿一起唱歌……
那段时间里，她带着我跑遍了整个村子。
可惜好景不长，很快就有人向奶奶传话：“小寒奶奶呦，你家大傻子带着你家丫头追着春子家的猪满村头跑呢，你快去看看呐！”快走的时候还不忘嘀咕一句，“该不会生的也是个傻子吧！”
奶奶听完火冒三丈，把我和她都拽了回来，把我关在了房里，然后在屋外拿着竹条打她:“叫你带坏小寒，叫你丢人现眼——”
在那儿之后，奶奶把阿良关了好几天黑屋子，也不准我再找她。
阿良放出来那天，好像变了个人，我趁着奶奶不在的时候跑去找她:“阿良，阿良，我们去玩吧！”
她轻轻摇了摇头，绕开我自己走了！
（二）
阿良不是傻子！
那次之后，阿良变安静了许多，她常常蹲在河岸的柳树旁发呆，不太说话，也不再笑了。
我去找她，她也只是哀怨地看着我，像受了委屈一样。
大概是心疼她吧，我没有和她绝交，只是不再和她一起去河岸上追着鸡鸭跑，去墙角下捏着蚂蚁笑，去……
我们一起坐在柳树枝上发呆。
不久后，奶奶又训斥了她一顿，然后把我送去了学校。
奶奶怕极了她再找我，每天早晨都把她锁起来，等把我送到了学校再放出来。她以为这样，阿良就找不到我，就不会带我干傻事，但她不知道，阿良特别聪明！
我记得阿良出现在学校的时候我才上了两三天课。当时她被拦在校门口，下课的时候看见我出来上厕所，高兴得哇哇直叫。我问她怎么找到的，她指了指学校门口停的一辆破面包车，又指了指地上的轮胎印：“见过！”
后来，她就常常来学校，大多，都是蹲在校门口等我！
只是没想到，没过多久，学校里就开始嬉笑传唱傻娘！
为此，我打哭了好几个楞头娃娃。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在操场上做游戏，分组的时候有个小男生突然喊了一句：“她娘是个傻子，我不要跟傻子玩！”
我一听就来了气，狠狠将他推倒在地:“阿良不傻！”
他许是不服气，翻过身跳起来就拽住了我的头发，我们扭打在了一起，正在我觉得我要完蛋的时候，阿良一把把他推开，把我扶了起来。我目瞪口呆，他们也都目瞪口呆，匆匆赶来的守门老大爷更是目瞪口呆！
阿良好厉害！
但是这一场架后果很严重，奶奶不仅打了阿良一顿，还卖了猪做赔礼，甚至把我送去了姑姑那儿……
我记得我走的那天，阿良跟在车后面一直跑一直跑，透过镜子，我好像看见阿良哭了，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看她哭！
“唉，这个傻子！”姑姑坐在我身旁叹气道。
“阿良不是傻子！”我嚎道，随手，把她刚送给我的布娃娃扔出了窗外！
（三）
阿良，我回来了，你为什么要走？
去姑姑那儿没住多久，我就回来了！
因为奶奶说:“你阿爸没了，快些回来！”
我和姑姑赶回家的时候，灵堂已经搭建好了，暗红色的棺木也已经扎了灵花。
阿良趴在一旁对着棺木念念有词，有人在拉她，但拉不动。我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奶奶一眼，奶奶努了努嘴，一边流泪一边点头。
我慢慢走过去，跪在她旁边磕了头:“阿爸，我回来了！”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什么，但动作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又转回去也磕了一个头：“阿爸，我回来了！”
磕完头，阿良突然就站起来跑开了。
等一切处理完，我们再想起阿良，她已经不见了，派人找了一圈，没找到！
我让他们再找找，没人理会，他们说：“一个傻子，跑就跑了吧！”
可是，阿良——
不傻，并且是我阿娘！
可是，阿良，我回来了，你为什么要走？
（四）
阿良，我在这里等你！
“奶奶，再去找找吧！”
“找什么？她克死了你爷爷，克死了你阿爸，不走，还要留下来克死你我吗？”
“……”
“姑姑，你陪我去找，好不好？”
“小寒，她就是个傻子，找回来又能怎样？你乖，等这边事情都忙完了，咱们就回去上学，好吗？”
……
“唉，可怜的一家人，小寒那丫头聪明伶俐的，偏偏投生在了这样的人家，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不过这阿良傻子怎么突然就跑了呢？她都傻了一辈子了，难不成死了丈夫，也知道伤心？”
“傻子知道什么伤心不伤心的，想跑就跑了呗！”
……
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阿良没什么重要，可打可骂可调侃说笑，既没有感情也没有思想，甚至，作为她的亲人，应该厌恶，憎恨她，她走了，就像一个过路人，应该的罢了呢？
可是，阿良是我阿娘！
她乖巧，纯真，善良，勇敢，她的爱散着柔光，轻轻地照向我……
甚至，她都还没听我喊过一句“妈妈”呢！
“小寒，别找了，她什么都不会，走了这么久，大概，早就客死他乡了！”
“她会回来的！”
阿良，我在原地等你，你会回来的，对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