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归乡,因为十四岁以前家住在黑龙江省讷河市下面的小镇上,每年回去住一个星期,看望以前的亲属朋友成为了我家的惯例,坐绿皮车晃悠一个晚上,就能到达县城的老式火车站。那天清晨下了雨,顶着雨从几道铁轨上走过去,就又能见到记忆中的小县城。
来到镇上的奶奶家,屋内设施一如搬走以前,这么多年从没改变,可能以后也不会改变。吃饭时,爷爷说:“有人要买这个房子,我已经想好要卖了,过几天就搬到你姑姑家住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爷爷又继续讲下去,“东院你董爷爷家要搬走了,搬到海南他女儿那去,过两天就走。”回忆霎时涌现,奶奶以前总是跟我讲起我小时候头卡在董爷爷家栏杆里的故事,但想来,奶奶因为脑血栓不能说话也已经有十年了。“后院的吴老师得了病,现在脑子很不好使,以前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这些邻居叫什么名他都想不起来。”爸妈跟爷爷讨论着卖方搬家的诸多事宜,言语声在我耳边越渐模糊,一时间我缓不过劲来。
从前的邻居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去找她,顺便又看见了家里以前的房子,自从我们离开,房子已经两易其主,我们搬走那年死掉的沙果树,也已经换成了李子树。我俩闲谈如旧,说着自己琐碎的生活,忘却前程也不追忆过往。她妈妈也来跟我们聊天,对我说她的女儿不爱学习,明年也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大学,我说着一些让她宽心的客套话,心中却想起我们曾经约好的以后在一个城市上大学,不禁偷偷苦笑。年少时的梦想,总是说来容易。
去看望小时候照看我的张大娘,又见到了儿时的另一个玩伴,她小时候生的小巧,不过现在比我高了,在专科读幼师。她妈妈说,明年毕业快点工作吧,家里做豆腐挣这么点钱全用来供她上学了,不能再念了。小时候常在一起玩,那时候哪里知道家庭的观念是有如此大的差距的,六年没见,家庭的印记越发显露出来,我们早已成了迥乎不同的人。
离开讷南去向荣村的姥姥家,路上正好遇见了奶奶家后院的吴老师。他还真的叫不出人名了,不过外表没变,爱干活的习惯也一点儿没变。路过的熟人说:“老吴啊,你还认识这是谁吗?”他说认识,就是脑子坏了,叫不上人名了。听他说自己脑子坏了和说今天中午吃了什么的语气没差,感觉内心颤了一下。转念一想,哪轮到你悲伤,生老病死,常态罢了。
在向荣又见了初中同学,听了妹妹的感情经历,每天傍晚我就在田间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觉此间七日,过往六年。每一次返乡都是在强迫自己接受这些旧人浓缩的经历,你说人们变了,可他们只是一天一天的活着而已。
有一个故乡几个月回去一次,其间的变化母亲总是在电话里对我讲起,可下了车,还是要说,这里的店不见了,那边的彩灯变多了。
还有一个故乡一年回去一次,音讯渺然,有的人,甚至六年才见得到一次。多年的经历你总要顺理成章地问起,在这些人的讲述中强行咽下。回辽宁前的那个夜晚,我躺在炕上听着老式钟表的钟摆声对自己说,这第二个故乡是多么的残忍啊,那么多人的起伏境遇,复杂而沉重,就这样推给我了。我总是把黑龙江当做第二个故乡,可却在深夜萌生出逃离的欲望,故乡怕是已无力称之为故乡。
妈妈说,奶奶家搬走了,以后回来也没有理由在讷南落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