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原回来的几个客商说，这两天，江湖不太平。
听他们这样说的时候，欧阳锋在磨刀。这把刀已经锈蚀得不成样子，每一次蹭在磨刀石上，都发出刺耳的声音。世界上所有的刀客磨刀都是用水，漠北的洪七喜欢雨水，江南杜公子偏好山泉，六扇门赵捕头习惯用井水，但——欧阳锋不喜欢用水，他只用酒来磨剑，最烈的烧刀子，磨一次便要两坛，一坛洒在磨石上，一坛洒在他肚子里。
欧阳锋并不总是磨刀的，他只在杀人的时候磨刀。
欧阳锋，你要去中原吗？江湖可不太平啊。
嗯，酒钱是三钱银子。欧阳锋笑得很开心，客商摇了摇头，递过钱就走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不太平，在西域就能避开吗？那一天欧阳锋走下白驼山，带着他的刀和他的孤独，向着中原的方向去了。
二
你要算一算命中的富贵？
嗯，大师快给我看看，我这辈子能不能发大财、做大官。
你先不要急，听我讲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范麻子也像你这般热衷功名富贵，他三十多岁时仍然郁郁不得志，于是去找街头吴瞎子算命。吴瞎子掐指一算，说道，你现在低头往东走，子孙后代便能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妻子也可安享富贵，但是……喂，你回来，听我说完……那人没有听完吴瞎子的话便匆匆地低头向东而去。
此时恰好城里有名的朱大员外坐马车回来，范麻子走得急，一头撞在马身上，被马踩死了。朱大员外心地善良，主动找到他家里，打点丧葬事宜，又赔了不少银钱给他的孤儿寡妇，一来二去，朱员外与他妻子互生情愫，竟而结为连理，而他的儿子却很有志气，辞别母亲四处游学。
十年寒窗过后，水面烟波飘渺，湖上传来一声长叹，但见那范公子独立岳阳楼上，一声“先天下之忧而忧”，范家果如吴瞎子所言，出了个大学士。范公子非但官至极品，文风更列唐宋八大家，今犹受人称颂。
妻子有了归宿，儿子也成了大官，唯独范麻子还是一样倒霉。只是当日他便是再聪明十倍，也料不到自己竟要成为一张祖宗牌位，方能换来儿子的一身官运。倘若他事先知晓了，可会抱头鼠窜，拼命来挡这天王运？
大师，你要是不会算命，把卦金还我，我这就走了。
唉，世人啊……王重阳仰头看着天，发出一声长叹。
那一年王重阳二十九岁，有一把剑和一个爱他的女人。但是矛盾之处在于，他的女人并不爱他的剑。所以王重阳只好把剑埋在地下，在长安城里算命看相为生。二十九岁的王重阳并不觉得很辛苦，他的妻子是武林第一美人林朝英，他还有数不完的青春可以去挥霍，辛苦？那是什么？
三
洪七从来没想过他会亲手杀了自己的骡子。
他握着刀，手心里都是汗。
二十五岁的洪七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他喜欢修剪自己的胡须，还会认真地把草鞋上向外翻出的草根掖回去。每天早上他都要从井里汲水上来，一桶洗刷自身，一桶洗刷他的骡子。
为什么要杀骡子？
因为江湖不太平。洪七血管里面的血都快沸腾了，他要去闯荡，他要去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他要喋血江湖，快意恩仇！可是——骡子怎么办？骡子已经老了，不能再随他四处奔波了，那么——把它卖掉？洪七摇了摇头，在他心里，骡子早已不是骡子，骡子是他的亲人，谁会卖掉自己的亲人？
杀了我吧，我老了，不能驮你去南方了，但是我也不愿意再驮别人，你是刀客，刀客的骡子应该死得有尊严。洪七看着骡子的眼睛，他知道它这样想着。
三月廿二，谷雨，壬不泱水，戌不食犬。
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洪七在漠北的二十五年中从没见过的大雨，洪七伫立在雨里，尽情让湿冷的感觉入侵骨髓，佛典有云：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洪七于是知道，今天过后，他没有什么可以挂碍，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害怕。
四
你的食指没有了？
雨下得很大，黄河边的这家酒肆里挤满了避雨的人。欧阳锋晃着碗里的村醪白酒，饶有兴味地看着坐在对面的刀客。
你自己砍掉的？
刀客不答话，没关系，欧阳锋有的是耐心。
为什么砍掉？刀客没了手指，还怎么用刀？
砍掉它，是为了给一位老友殉葬。洪七垂着头，话说得很慢，刀？我不会再用了，我想把它沉入黄河。
你的刀好像不太一般啊？欧阳锋懒懒的拿起筷子，斜眼看着洪七。
哦？为什么？
欧阳锋噗嗤一声笑了，他看着一脸茫然的洪七，叹了口气，你以为这家酒肆里哪里来的这么多人？
一道光，是闪电，又一道光，欧阳锋拔刀，第三道光，洪七拔刀。
好刀！许多年前有人问过洞庭帮帮主楚莫愁，什么样的刀才能算是一把好刀？楚莫愁默然良久，说，世上本来没有好刀，刀在兵器之中地位是最尴尬的，成名的侠客都好使剑，一把好的佩剑往往能标明侠客的身份不同寻常。可是，刀呢？村夫砍柴要用刀，女人下厨也要用刀，衙门的鹰爪孙恫吓百姓还要用刀……刀太平凡了，普罗大众都可以用的东西，哪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但是……也有例外，如果一把砍柴的刀找到了一个懂它的刀客，它便再也不能砍柴了，它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成为神兵利器，受武林中人世代膜拜敬仰，作为回报，刀客的一生只能选择孤独，他必须抛开七情六欲，与他的刀相依为命。
选择成为刀客，就是选择了孤独。
所以洪七的刀是好刀，欧阳锋的刀也是好刀。那天亲眼目睹了血战的酒肆掌柜后来跟别人说，我不是江湖中人，也从来不懂得什么刀法，但是那天，我看到了两个伟大的刀客，还有一群贪婪的鼠辈。你们不会懂的，那两把刀就像……就像活的一样，是的，我清楚地听见刀在呼喊，血！血！它们对血有着强烈的渴望，那帮想来抢刀的人，你说他们怎么可能活下来！
五
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杀人了。欧阳锋这样想，他的刀也这样想。
你走吧。洪七很客气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为什么？我刚刚跟你并肩杀光了那些想夺你刀的人啊。欧阳锋还是笑得很开心，仿佛什么事都不会让他伤心。
一把刀而已，他们愿意抢，给他们就是了，为什么要杀人。你这人很爱造杀业，跟你做朋友，迟早有一天会被你杀了的。
其实你早就知道他们是来夺刀的对不对？你只是不想动手对不对？可是你想过没有，就算你把刀放在那里任他们去抢，他们照样会自相残杀，直至剩下最后一个人，这与你先杀了他们，有什么差别？欧阳锋还在笑，洪七怔怔地看着他，想起了大漠上来去无踪的胡狼。
六
欧阳锋是在长安遇到王重阳的，那时他已经不再给人算命了，他在一条冷僻的街道上开了一家面馆。
你不是个平凡的人。欧阳锋轻轻吹了吹眼前的大碗阳春面，抬头看着王重阳。
客官看错了，我只是个普通的生意人。王重阳细心地擦拭着每一根筷子，他喜欢一尘不染的感觉。
不，你不普通。欧阳锋摇摇头，开始吃面。他今天胃口不错，王重阳的麺也确实很好吃，很快一碗面就被吃光了。
客官慢走。王重阳卑躬屈膝的样子很滑稽，欧阳锋于是又笑了。
但是，你的剑呢？不用瞒我，从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你握着一把筷子，也像是拿着一把剑。剑客，劝你一句，你可以放下一把剑，但是你放不下一个剑客的心。欧阳锋拍了拍王重阳的肩，王重阳看着夕阳下冷清的街道，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七
江湖中能有什么新闻呢？江南“一声雷”白野白大侠一门良贱八十三口一夜之间惨死？不夜城主、不夜侯云笑风中毒暴毙？这些不算新闻。江湖，江湖，灭门、横死、暴毙……这些不过是江湖中人注定的归宿；华山派掌门公孙绍与兵部尚书的小妾有染？少林寺达摩院首座觉善大师竟有了私生子？这些也不算新闻。人有七情六欲，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也都是凡人，这些闺房秘闻，向来是江湖中人不愿意传播的；那么，是绝世神兵、武林秘籍的横空出世？恐怕也算不得，这些事情你若知道了，会大张旗鼓地告诉别人还是偷偷摸摸地查访线索？若是前者，恐怕你已离死不远。
但是那一年，武林中人都清楚地记得，江湖出了大新闻。
王重阳重出江湖，林朝英发毒誓闭关。这才是轰动天下的大新闻。
谁会为了一把剑，抛弃平凡幸福的生活和一个深爱着你的女人？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让天下男子垂涎的武林第一美人？
疯了，王重阳一定是疯了！人们这样说着，把他当做笑柄。
八
疯了的王重阳拔剑出鞘，寒光暴射，剑芒散作满天繁星。
走吧，老朋友。王重阳笑了，却有点苦涩。
王重阳又想起小时候在紫阁峰顶看到一只趴在地上喘息的隼，彼时他问师父，这只隼为什么落在这里？
因为它飞得累了。
它的朋友呢？为什么不带它回家？
它没有朋友，也没有家。
那它有什么？
它只有融在骨髓里的孤独。
它看起来很痛苦，我想帮它。
好。师父抱起了隼，把它抛了出去，隼大叫一声，直直跌落下去，王重阳清楚地记得，那是欢快的叫声，好像老人在死前看到了最后的圣光。
它会活下来吗？
不，它会粉身碎骨。
哦……王重阳看着脚下，云雾缭绕，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张大眼睛，试图穿过云雾再看到点什么，可惜他最终还是失败了，云雾下面还是云雾，什么样看不清。
